2025.12.11 08:59 臺北時間

徐淑卿專欄/說話是抵抗,寫作是信念(下) 星座式網絡的台灣文學推廣策略

波蘭前外交官、漢學家Maciej Gaca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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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
波蘭漢學家Maciej Gaca談台灣文學在中歐如何被認識,以及「星座式網絡」的國際推廣策略。(圖/ 陳克宇)
波蘭漢學家Maciej Gaca談台灣文學在中歐如何被認識,以及「星座式網絡」的國際推廣策略。(圖/ 陳克宇)
「波蘭與台灣曾經有過類似歷史處境,在那段時間裡『說話是抵抗,寫作是信念。』」
說這句話的是波蘭漢學家梅西亞(Maciej Gaca)。他11月在台南國立臺灣文學館「臺灣作家節」中演講,演講內容幾乎感動在場所有人。
他對「翻譯」何以是理解世界的方式有深刻詮釋。以「星座式網絡」描述「小語言文學」應該相互映照而共同在文學星空閃耀的建議,也讓我耳目一新。
於是有這次專訪產生。在專訪中他曾說過一句:「在辛波絲卡和米沃什的土地上。」這正是我對他演講與回答問題時的感受:他的言詞獨特而具有文學質地,標示著來自辛波絲卡國度的印記。
當然這個專訪,不是因為這些詩意感受。而是,我們如何透過身處中歐文化交流現場的外交官與漢學家眼中,看台灣文學如何被閱讀和理解?這是一個我們過去少有機會認識的角度。
現任波蘭哥白尼大學教授的梅西亞,博士論文研究雲南納西族(東巴)象形文字。他曾經在北京擔任波蘭駐華大使館文化參贊,也曾擔任波蘭臺北辦事處處長。這些經驗使他對台灣文學曾經被視為「中國文學支脈」,到現在已經展現自己的歷史脈絡與獨特性,有深刻理解,與寬廣的視野。
由於梅西亞回答篇幅甚長,但充滿思辨與極具啟發性,可說是相關領域少見的重要內容。所以採取不刪節的方式,分上下兩篇全文刊出。也謝謝國立臺灣文學館對促成本次專訪的協助。

下篇:星座式網絡的台灣文學推廣策略

5.您在演講時曾提到,小語言應該像「星座式網絡」,更需要的是合作而非中心。您是否可以舉具體的例子,或更進一步說明這個看法。

當我提到「星座式網絡」時,我並不是想像一種浪漫聯盟:小語言文學共同對抗全球文化的引力。星座不是烏托邦,它是一種距離與認同的結構。我感興趣的不是星光一起閃耀的畫面,而是鄰近關係如何改變我們對文學天空的感知。
法國文學評論家帕斯卡·卡薩諾瓦(Pascale Casanova) 清晰指出,文學世界是透過權力的不對稱組成的。有些中心是「文學資本」累積的,有些邊緣必須不斷爭取能見度。台灣、波蘭、捷克、立陶宛,都不屬於卡薩諾瓦所說「世界文學共和國」的明亮區域。然而,即便在她的框架中,邊緣也能產生替代的價值形式,只要它們不是模仿中心,而是創造不同的連結模式。
這就是我星座概念的起點。它並不否認這種結構,而是提出另一種導航方式,與來自加勒比海的法國作家愛德華· 格里桑( Édouard Glissant) 的「關係詩學」產生共鳴。格里桑教導我們不以中心支配邊緣的「大陸二元論」思考,而是以群島模式思考。一串島嶼,每個島嶼各有不同,彼此映照與折射。在這樣的橫向網絡中,沒有任何單一點有權定義整體。關係是橫向擴散,而非垂直。
同樣的邏輯也貫穿史書美(Shu-mei Shih)教授的「華語語系理論」。對她而言,「華語書寫」不是由地理或族群定義,而是拒絕被單一霸權敘事吞噬。它是跨地方、多語言、並抗拒文化價值必須從中心節點向外流動的觀念。在這個意義上,台灣與中歐之所以相遇,不是因為有共同的傳承,而是因為雙方都在「逆向運作」,也就是史書美所說的跨地性,沒有從屬。
因此,星座網絡不是逃離階層,而是一種專注的實踐。小的文化體深知自身能見度的脆弱性,知道如果不互相傾聽,不會有中心替它們傾聽。這種共同的脆弱成為一種能力:培養好奇心、精準度,以及不願將他者當作玻璃櫥窗裡的異物。
台灣與中歐之間的共鳴來自這種敏感性。這些社會都曾經歷語言被審視、限制或武器化的時期,它們知道文化存續常依賴更安靜的力量:譯者、編輯、小型節慶、大學課程,正如我在台南稱之為「安靜的藝術」。這些工作很少製造奇觀,但它們建立連續性,而連續性正是使星座能夠保持其形狀的關鍵。
我們也不應理想化。星座並非對稱。有些星星更耀眼,另一些則努力爭取認可,資源依然不均、市場依然不平等。星座網絡不會抹除這些差異,它只是拒絕以亮度作為衡量價值的唯一標準。它主張波蘭克拉科夫一間小出版社、捷克布爾諾的一場文學節、台南的文化中心、立陶宛維爾紐斯的駐村,都可以成為真正重要的節點,塑造注意力、創造觀眾、開啟新的流通路徑。
這種連結不是突如其來的轉變,而是逐漸累積的共鳴。一位台灣作家出現在華沙的節慶;之後他的書在布拉格被翻譯;波蘭編輯注意到捷克的反應後委託另一個翻譯;立陶宛期刊刊登相關文章;一位台灣詩人造訪斯洛伐克布拉迪斯拉發;一位中歐譯者到台南駐村;一條文學走廊就慢慢形成了。不是因為某個強勢機構指派,而是因為許多小行動開始像地圖上的點一樣,連結在一起。
格里桑曾寫過,群島文化形成的不是系統,而是一個回聲圈。我覺得這個說法很有說服力。星座網絡不是挑戰全球階序,而是一個回聲圈,小語言文學互相聽見,並在聆聽中允許自己被改變。它並不承諾平等,它承諾了關係。
在這樣的景觀中,台灣不需要成為「下一個中心」才能有影響力,它只需要有能清楚看見這一切的夥伴——不是透過地緣政治的鏡頭,而是透過文學的安靜真實。星座網絡不是由宣言建成,而是靠穩定且互惠的動作累積:這裡的翻譯,那裡的節慶邀請,持續的對話,共同的好奇心。這些動作創造的光線不是從中心延伸到邊緣,而是從一個邊緣延伸到另一個邊緣。
對我來說,這才是星座真正的承諾。不是單一星體的亮度,而在於當它們開始辨識彼此時,所浮現的圖案。

6.星座式網絡似乎會讓人產生一種藉由連結而產生更大效益的聯想。台灣在台北國際書展曾將波蘭設為主題國,捷克的「作家閱讀月」也曾將台灣設為主題國。台灣希望與中歐各國有更多更密切的合作,如此是否有可能將這些合作跨越國別,而有同聲共振的效果呢?也就是在捷克舉行的「作家閱讀月」,可能在波蘭也產生傳播效果嗎?

是的。台灣與中歐的文化合作可以產生共鳴,但這不是我們想像的那種簡單的線性效果。共鳴並不是單一事件立刻跨越邊界產生迴響。這是一種更微妙的東西:當許多動作在不同地方開始對齊時出現的模式。在〈Translating Taiwan〉中我寫到,文學能見度不是一個瞬間,而是一種節奏,是一種必須持續的交流脈動,必須持續之後才能被感知。看似影響的東西,其實多半是許多小動作累積的結果。
中歐不是一個同質區域,而是一個邊界多孔的區域,有著語言、文化與專業上的滲透性。波蘭的文學生活不會孤立於布拉格、布爾諾、布拉迪斯拉發或維也納之外而存在。評論家、編輯、翻譯者與節慶策展人穿梭於共享的巡迴圈、追蹤類似的討論、閱讀相同的國際通訊,並關注相同的區域機構,以捕捉新興趨勢的信號。捷克的「作家閱讀月」,台灣曾是主題國,就是這樣的訊號。它不會「機械式地傳播」到波蘭,而是創造一種好奇的氛圍,一種注意的張力,推動該地區的文學想像往某個方向發展。
共鳴就是這樣形成的,不是靠單一盛大事件,而是靠「專業記憶的網絡」。一位波蘭譯者在布爾諾聽見台灣作家;一位捷克編輯向克拉科夫同事推薦一本台灣小說;一個斯洛伐克評論者在 podcast 上提到台灣;一位波蘭學者注意到台灣越來越頻繁出現在中歐節慶裡。慢慢地,台灣不再是一個遙遠或邊緣的議題,而成為區域對話的一部分。
但要讓這種共鳴真實存在,而不僅是象徵,連續性至關重要。單一動作不會形成星座。只有當台灣回到這些場域,台灣作家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不同的中歐舞台上,能見度的輪廓才開始成形。這需要機構協調,也需要不那麼光鮮的事情:耐心。文學生態不像市場反應,它需要重複、熟悉與慢慢累積信任。
這也是為什麼我相信捷克的活動會影響波蘭,不是因為波蘭模仿捷克的文化規畫,而是因為兩國共享跨區域的認知空間。他們的文學專業人士追蹤彼此出版動向,他們的讀者也會對類似的新穎與真實信號產生反應。在一個由重疊歷史塑造的區域,好奇心比我們想像的流動得更快。
從這個意義上,台灣在中歐的存在確實能產生共鳴,不是席捲整個區域的浪潮,而是像一組光點慢慢互相照亮的圖案。當台灣出現在布拉格時,華沙更容易注意到;當華沙回應時,布拉迪斯拉發更容易加入對話。這不是一連串的影響,而是一個星座正在形成。
就像所有星座一樣,沒有任何形狀是被保證的。但當那些光點排列,即使只是短暫,新的地平線便會顯現出來。

7.你覺得在波蘭甚至中歐,希望更多人閱讀「台灣文學」,台灣過去做了哪些有效的努力?以及是否還可以提出您個人的建議?

台灣在波蘭與中歐的努力最有效的時刻,是當它強調連續性、存在感,以及台灣自身文化聲音的倫理清晰度。像台北國際書展邀請波蘭作為主題國,或台灣參與捷克「作家閱讀月」等活動,創造了堅實的接觸點。這些動作重要,是因為它們形塑了節奏的開端,反覆提醒台灣文學不是某個較大敘事的附錄,而是一個充滿活力、多語、民主且具有自身完整性的文化場域。
同樣重要的是台灣對譯者的支持,駐村、工作坊、沉浸式學習機會。正如我在「臺灣作家節」提到,翻譯是「最安靜的自由藝術」,沒有奇觀,卻能帶著文學跨過邊界。支持譯者,就是支持文學能跨越邊界的那座橋。
但或許最決定性的因素是作家本身。當波蘭讀者遇見台灣作家,無論是在現場或書頁上,反應是直接的。那些主題是可辨識的:記憶、身份、世代焦慮、生活在複雜世界中的倫理。這種情感的貼近感會讓原本預期有距離的讀者感到驚訝。
然而,仍有一個值得注意的面向。在中歐,某些文學類型具有特殊地位,因為它們提供「第二生命」,讓文學作品在首次出版後繼續活著。
其中一種是報導文學,在波蘭、捷克與斯洛伐克備受重視。優秀的報導作品能讓地方、人物與歷史重現新生氣息,它恢復了可能被遺忘或被忽略的意義。
一個強大的非虛構敘事傳統不只是描述世界,它重新賦予它合法性。台灣的非虛構作品,尤其書寫原住民族、環境變遷或島嶼層疊歷史的作品,能與這個中歐傳統深度對話。
另一個具有特殊活力的類型是戲劇。戲劇不只是文本,而是一場潛在的表演,是演員、導演與觀眾之間的相遇。透過舞台演出,文本獲得第二次存在——具身(文本在身體中被直接感受)、視覺化、共享。中歐具有濃厚的劇場文化,台灣戲劇可以在這裡找到新的舞台,為導演與觀眾提供不同的想像景觀。
還有詩。在辛波絲卡( Szymborska )與米沃什(Miłosz)的土地上,詩具有獨特地位。在這裡,讀者理解詩的「安靜權威」,把情感凝縮為精準的低語。台灣詩歌,尤其是那些在語言間移動,或帶有台語、客語、原住民族語言質感的作品,將深刻引起熟悉語言趣味、諷刺以及形而上清晰敏感的波蘭讀者的共鳴。
因此,我的建議很簡單,但具有長期性:
  • 選擇連續性,而非奇觀。能見度透過重複,透過年復一年回到相同的空間而增長。
  • 強化區域合作。聯合選集、巡迴節慶、跨國翻譯計畫,使台灣的存在成為跨國而非特定國家的。
  • 強調多語言是台灣的獨特優勢,而非障礙。中歐讀者欣賞複雜化身份認同的作品,而非將其簡化。
  • 發展非虛構、戲劇與詩歌作為進入台灣文學的途徑,因為這些類型在本區域擁有深厚文化根基與活躍讀者群。
  • 支持學術與獨立譯者。這些人塑造我們所討論的星座,不是靠宏大倡議,而是靠穩定且互惠的關注。
如果台灣繼續培育關係而非只在瞬間,培育節奏而非表演,那麼台灣文學不僅會在中歐被閱讀,它將開始以最重要的方式,在這裡活著。
更新時間|2025.12.11 09:00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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