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秉清回憶道:「我之所以來這間店,是因為趙景榮跟我姑姑張玉翠結婚。我就在這家店做了50幾年。」
原來,張秉清的祖父原是台中大地主,後來家道中落。張父流落到鹿港,全家窮到只能住牛舍。張秉清的姑姑原本另有婚姻,卻一直沒生小孩,就想認他當兒子。後來姑姑再嫁到台北,白宮當時也缺人手,張秉清的父親想,小孩來台北發展,也是機會,就在張秉清小學畢業後的第二天,把他送來台北。
張秉清說:「就我們60、70歲這一代的西裝師傅,可說是最後的學徒制,後來就沒有我們這種了。70年代的師傅論件計酬,一個月薪水2,000多元。學徒沒有薪水,只有500元零用錢。我不是學徒,所以也沒有零用錢可以領,但什麼都要學。」
店內提供許多布樣與領式,供顧客挑選參考。當時學藝,一般需時3年。正統的上海裁縫技藝,講究「四功、九勢、十工頭」。光是練手法、縫袖口、釦子,就得半年。接下來學縫紉機、開口袋,又得花費半年時間。再來學做褲子,也是半年。一年半後,才能套、量身,做西裝上衣。而西裝上衣還得學上一年半,才能正式出師。
但對張秉清來說,卻是未成年就離鄉背井,每天工作12小時,連薪水也沒有。要用錢,只能伸手跟姑姑要。剛上台北時,他每到傍晚,就走出店門,默默對著馬路流淚。張秉清嘆道:「我的狀況,沒經歷過的人很難理解。一句話:養子不如親生。」
白宮呢羢西服號成功的訣竅,在於細心服務。張秉清詳細為顧客解說布料,贏得客人信賴。趙景榮思想傳統,主觀意識很強。張秉清並非他親生,2人的關係本就疏遠。但趙景榮雖強勢,卻不嚴厲,對張秉清從不責罵。從第一天開始就帶他站櫃、招呼客人,隱約把他當接班人。張秉清感嘆:「我的身分很尷尬。既不是學徒,又不是頭家子,因為是家人,沒領薪水也正常。當時說苦,是真的苦。但我都在牛舍出世了,命就是這樣,吃苦要當吃補,再苦也只能吞入腹內。」
1970年代,台灣對西裝的需求增加,台北開了上百間訂製西裝店,白宮的業績也逐漸成長。趙景榮見當時南昌路家具業發達,和平西路口有國都、明星戲院,還有夜市帶來的人潮,於1974年,將白宮搬到南昌路現址,也迎來一段黃金時期。當時西裝店大多開在戲院旁邊,短短一條南昌路,就有十幾家西裝店。
白宮走上海派西裝風格,講究「四功、九勢、十工頭」的製作工藝,照片中的裁縫工具,使用幾十年,現在已經買不到了。此時張秉清已經出師,從襯衫、褲子到西裝上衣,全都能一手包辦。但他主要跟著趙景榮接待客人,負責外送西裝,也外出為客人量身。張秉清說:「西裝手藝,全靠抓客人的喜好。從養父身上,我學到跟客人應對的技巧。有時袖長、褲長明明合身,客人卻不喜歡,就要記起來,下次直接調整。客人覺得貼心,就成了回頭客。」
1978年,張秉清與店裡的女裁縫師結婚。趙景榮見他在店裡成家,覺得他會真的待下來,此時才讓張秉清稱自己爸爸,而非姑丈。雖正式收為養子,但也沒辦儀式,張秉清並未改姓,只是口頭稱呼改變,互動一樣冷淡。
張秉清(左)辛苦半生,沒領過薪水。直到2003年接班以後,才有錢帶妻子出國旅遊,享受人生。(張秉清提供)8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正是西裝業最盛時期,當時白宮的生意好到請了十幾個師傅。趙景榮與外省軍政人士交好,專接移民署的訂單來做,也有許多軍官慕名前來訂製。張秉清記得,曾幫不少將領做過西裝,「像唐飛也有在這裡做過西裝喔!」他印象最深的則是蔣經國時期流行中山裝,白宮也為客人訂製。
但好景不長,隨著1990年代紡織產業大起,成衣西裝席捲市場,訂製西服的價格難以競爭,台北的訂製西服店大量減少。加上和平西路拓寬,戲院收攤,夜市消失,白宮也敵不過市場的沒落。
1974年美和青少棒代表隊,拿下第14屆世界青少棒冠軍。小球員的西裝,就是由白宮製作。(中央社)不過,白宮能繼續維持,靠的還是口碑。少的只是過路客,老客人還是會來做西裝。而第一代老闆,也早在70年代就已開拓團體訂單的門路。
當時台灣青棒揚威國際,球員出國都要穿西裝。從1974年到1987年棒協改組前,白宮拿到棒協委託,台灣所有青棒、青少棒、少棒代表隊出國的西裝,全由他們負責。1974年鼓山國小少棒隊拿下世界少棒冠軍,小球員出國穿的西裝,就是由白宮製作。當時的冠軍隊,都由張秉清負責量身剪裁。張秉清興奮地說:「我印象最深是幫郭泰源、郭源治做西裝,那是忘不了的榮幸。我記得,最遠還跑到屏東幫球員量身呢。」
然而,即使努力開拓客源,訂製西服沒落的趨勢仍不可免。2003年,張秉清更迎來人生最大的轉折。
兩岸開放探親之後,趙景榮發現中國的妻兒仍健在,當時他已年逾90,決定落葉歸根。雖然張玉翠不樂意,但趙景榮意念堅決,怎樣也無法阻止。他將店交給張秉清,以一家之主的身分,不顧家人反對,將賺的錢全帶去中國,只留下一間空殼。
而張秉清從18歲藝成出師後,每天顧店做事,沒領薪水,自無存款。中年才接手店面,店裡卻資金全無,又面臨衰退的市場。他不是沒想過,乾脆把店收了、向外發展。但當時小孩還在念書,店裡營業額一個月也還有10幾、20萬元,自己除了做西裝,什麼也不會,與其去其他店當師傅,不如毅然接下這個擔子。
隨著訂製西裝市場衰退,張秉清必須兼做修改衣服,補貼收入。接手老店後,他面對的卻是更蕭條的環境。原本婚禮是訂製西裝的主要項目,但2005年後,婚紗攝影的西裝大都外包中國廠商,客人銳減。張秉清靠老客人捧場,才能維持店面。收入日漸減少,為了負擔房租,他也接修改衣服的案子做。
「我的主要人客,都靠口耳相傳,也已經60、70歲。我現在還做得動,就加減做。我這個最後一代的學徒,到最後,就跟客人一起退休了,店也會收起來。」張秉清說。
白宮呢羢西服號,就只傳到張秉清這一代。他的兒女,從來沒碰過裁縫,全都另尋發展,事業有成。張秉清也不覺得守著這份家業有什麼價值,人生無論順境逆境,他都一樣地過。一輩子做西裝,只是命中注定,他沒有傳承西裝技藝的使命,「人就是要認命。以前有找過紫微師傅算命,這輩子沒有事業、沒有橫財,只能自然而然地過。我只有小學畢業,問我西裝的道理,我也說不出來,只是一針一線,一路這樣走過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