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從頭份的童年開始,很快跳到《滅人山》的主題「面對恐懼」,「以前晚上我常夢到很不好的事,血淋淋的、會飄的,會怕啊。有一天,我告訴自己,再來,我就罵三字經:『幹你娘!機掰!』結果眼睛張開,什麼都沒有,之後…就好了。」
還沒啜飲,黃連煜為我們倒的威士忌已傳來老皮革的煙燻嗆辣。
在苗栗頭份長大,黃連煜的成長,暗影與光亮總是相伴。父親嗜酒,他和2個弟弟從小便懂豪飲,「他就是四處為家的人,吃喝嫖賭什麼都會,很厲害的人啊,他就是江湖上的老千。」說起父親,黃連煜沒有太多批判,但家裡經常有一頓、沒一頓,母親只好帶他們回外婆家吃飯。
黃連煜的母親出身頭份大街,是商家的女兒,家中總是日本演歌、西洋音樂不斷,他耳濡目染,大一點則看電影,「頭份50年代就是石化工業區,很多大工廠像華隆、化纖,當地人會有戲院配給票,小時候我看很多克林伊斯威特的西部片、日本片與林青霞的國片。」
黃連煜(右)高三吹薩克斯風,他的樂器好底子是在樂隊打下。(黃連煜提供) 家裡沒錢讓他學樂器,國中他靠自己考進樂隊,學了長號、薩克斯風、長笛與木管,到了二專,他成為頭份最會辦舞會的人,「1979年是我人生的關鍵。那年代,還沒解嚴,整個環境氛圍,怎麼說…不安於室?我們非常迫切想看到外面的世界,有機會就跑台北,那時西門町來來百貨外廊有一個鐘,坐在下面就碰得到朋友、有舞會可以參加。」
那是他人生最自信飛揚的時期。看到喜歡的女生就告白,路上遇到勒索就嗆回去。曾一天開3場舞會,從茶舞、晚舞一路玩到宵夜舞,Donna Summer、KC and the Sunshine Band、Silver Connection等都是音樂一放,5、6年級生立刻能認得的Disco曲目,他通常以快歌開舞,燈光暗下再以blues慢舞收場。
二專玩了盡興,退伍後,他一頭栽入工作,想功成名就。機械設計本科的他,接連待過3個工廠,聰明反應快,很快被升遷加薪和挖角,一下飛日本,一下飛香港,當老闆問他要不要留在香港總公司,他還是想回家。1987年,他以印章筆創業。
翻開當年12月21日的《經濟日報》,頭版印著他「如印隨行」的經銷廣告,像車鎖一樣的印章筆,不知是太先進或沒對準消費缺口,沒有得到太多迴響,公司1年資金燒光,倒閉還虧200萬元,「要說我人生最低潮就是那最單純的時候…那個自信,突然,完全沒有了。」
烈酒辣喉,直衝腦門。過去在學校、公司一直是風雲人物的黃連煜,因生意失敗,被重重打了一拳,「我不相信有熬不過去的事,再怎麼樣也熬得過去。只是,你就好像一個犯人,被警察用很多不當的方式刑求,但那個警察就是你,你被自己凌遲跟刑求,假如受不了就…」他沉默。欠債讓他一度回家都要先在巷子遠遠觀察,看有沒有人跟蹤他。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害怕醒來的日光,「因為明天一來,又要錢了。」
債務終能還清,但原生的自信已不在。他後來才發現,是那時候的自卑,讓他在認識陳昇、做音樂後,對舞台始終有些害怕。
黃連煜在30歲進入錄音室,從薪水新台幣1萬元的學徒重新開始。除了學習錄音、混音製作,在唱片公司老闆鼓勵下,也開始寫一些客家歌。一次朋友約在Roxy,他看到陳昇在吧檯和一個妹妹聊天,趁陳昇落單空檔,不知哪來的勇氣,他上前搭話。
「欸,那個,陳昇嘛?」他一人分飾二角,停頓、呆滯好一會兒,「對呀。你哪位?」「我有一些歌,你要不要聽聽看?」又停頓、呆滯好一會兒,很慢地回:「什麼樣的歌?」「很屌的歌,比林強還屌。」「台語喔?」「客語。」黃連煜學陳昇像樹懶一樣回過神來,眼睛張大,依然慢速地說:「客—語?」接著翻杯墊抄下他的電話,隔日,黃連煜就帶著Demo帶去找他。
新寶島康樂隊前3張專輯的客語歌,多出自那時的Demo帶。唱片公司包括他們,沒想過可能大紅,結果第一張《多情兄》就刷新滾石唱片熱賣紀錄,1年將近100場演出,葉璦菱、金城武都找他們製作音樂,工作順心,2人私下也玩得瘋,「以前我跟昇哥常常想到哪就開去哪,晚上喝酒喝到3、4點,店沒開了,就開車去墾丁,中午到,咻!跳下水。」
黃連煜(右)與陳昇(左)以前愛開車,在台灣到處跑,創下不少瘋狂事蹟。(黃連煜提供) 但他內心始終覺得自己不適合當明星。又不是不受歡迎,到底為什麼?「我就不想紅、不想在人群裡被人看到…也可能是我太挑,我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做到我想像的那個樣子…就會逃避?而且我很害怕講話,每次上台說話,我都怕我說錯,沒有一次滿意。」新寶島康樂隊成立第5年,寫不出讓自己滿意的歌,加上2人對音樂製作方向想法不同,黃連煜感覺身心到達了極限,直接到公司找總經理宣告,他不做了。
「現在想來,是有點幼稚。」黃連煜苦笑,他原來預計,離開個2年,到紐約進修,自我放逐一下再回來,晃眼10年過去。那10年在忙什麼?「真不知道,」他如大夢初醒,茫然瞪大眼,「就是過日子,雜事很多耶。」
來來回回對焦,我們找到那階段的關鍵字是生計。離開新寶島康樂隊,他陸續開了5間店,2個兒子出生,其中4年搬到三芝。音樂版權費,頂多貼補家用,除了安和路的夜店,其他餐廳、酒吧全部虧錢,金額上百萬元,「我本來美國運通卡、什麼卡都有,後來我全部剪掉。」
黃連煜多次提到,面對錢,人很脆弱。作為一家之主,他一方面被錢追著跑,一方面小孩進入叛逆期,他跟小他16歲的老婆關係惡化,「她年輕,但我心靈也青春、叛逆,2人都是易怒體質。」一家人搬到三芝想換環境,但附近不少墳墓,他感覺內心需要一些力量好保護家人,金城武聽說了,就帶他找他藏傳佛教的上師,那張授名「桑巴寧瑪」的皈依證還收在抽屜,只是他不可能戒酒就沒再去。
「其實他安和路的店每月營業額好幾百萬元,但那些錢跑去哪了?不知道。我們沒有存款,車子還幾次進當鋪,」黃連煜的老婆范秀秀回想,依然一頭霧水,「我覺得這樣不行,後來所有錢變成我來處理,這是一個轉折點,他不用管錢,心情就很好,創作也順利起來。」
2013年大埔事件時,黃連煜以現場演出表達支持,他經常低調參與社會運動。(黃連煜提供) 搬回內湖老家後,黃連煜卸下理財的負荷,每天爬山,「一方面鍛鍊身體,二方面看看大自然、認識一些動植物,三方面可以離家出走,多好啊。」創作也是離家出走,他的人生一直需要出口,當年離開新寶島康樂隊也是,「我從小一直在問,為什麼我看得到別人、看不到自己?現在不需要知道了。因為你會這麼想,表示你一直在放大自己。我今年發現,答案都在創作,老天經由你的手去表達自己,回頭看,真的是有些答案。」
什麼答案?「以前會放大對方缺點,尤其生氣的時候,現在是放大優點。轉念,我整個人好過很多。」黃連煜強調,不只夫妻,其他關係也是如此。像濃口辛辣的泥煤威士忌,尾韻的灰燼總帶著奶油香。
最近10年,他做了白內障手術,「以前愛開車,全台灣跑,在高速公路,我一定要超車。現在眼睛不好,開車上高速公路就覺得好危險,我還跟老婆說,以後我們不要開車,搭高鐵就好。」2014年,因大腸發現惡性腫瘤,割除30公分大腸,對生活沒有太大影響,但為了能繼續喝酒,他開始控制酒量。范秀秀爆料,以前黃連煜和陳昇,不算其他啤酒紅酒,一人一瓶高粱、威士忌是沒問題的,現在大概半瓶,時間到就回家。吵架也是,逐年遞減,「男人吵架不像女人走心,他們常常吵一吵,年底要辦演唱會了,自然而然又和好。」
黃連煜帶我們到以濕版攝影方式,拍攝《滅人山》宣傳照的取材地。 金曲獎剛過,在陳昇號召下,他們已包下10月墾丁的民宿,準備錄製下張專輯。離開工作室前,黃連煜叼著雪茄,給我們聽一段下一張專輯的曲子,是歡快的爵士藍調,「不一定是客家,也可能是純音樂,不知道,之後大概又會被我推翻。」
我們提到李宗盛年過50寫了越過山丘,他立馬搖頭揮手,「沒有,我還有一座又一座滅人山要越過,我認為這種東西是停不下來的,他可能越過最高的山就滿足了,我不管是什麼山,每一座山都很危險。」
★《鏡週刊》關心您:抽菸有害身心健康。未滿18歲禁止飲酒,飲酒過量害人害己,酒後不開車,安全有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