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休息時間的態芮餐廳,內場廚師還在各司其職忙碌,整個廚房靜靜的。何順凱對問題來者不拒,卻累到忍不住打呵欠。
他1984年出生於台中南屯,家中經營塑膠回收再製工廠,他是長子,父母與阿公、叔伯等幾個大家庭同住,國中時得幫忙挑揀、搬貨,做不好會被父親痛罵三字經,「阿公是地方仕紳,朋友很多,選舉時什麼市長啊議員啊都會來,很多匾額掛在我們家,什麼恩澤鄉里啊,阿公還當過大廟南瑤宮的爐主。」
那是台灣常見地方風景:鄉里間大宴小酌,女性負責掌廚,男性吃飯喝酒,「我從小就看他們吃飯喝酒抽菸泡茶長大。」他的成長過程也像本土連續劇:親戚間為家產爭吵、父親外遇、酒後家暴,「睡覺時聽到開門聲,想說『幹!是不是又喝酒了?』然後聽到大小聲,就知道今天又喝酒回來了。我也跟我爸打過好幾次架,叫警察什麼都有啊。」小學5年級時,母親帶著他與2個妹妹搬到龍井鄉下投靠外婆,他轉到鄉下學校,被同學霸凌;1年後父母為了生計又搬回台中市,「就換我霸凌別人…」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面朝潔淨白色桌布,「我覺得很多時候是缺愛的,但那個愛不是說媽媽或是家裡不給,就是同儕之間,你在這段時間沒有被認同。」
父母到他上大學才離婚,他說成長經歷讓他比較開放包容,也不喜歡盤撋交陪,「可能因為我小時候經歷過很多這種事情,所以我的心理素質不太一樣,我到現在都很健康,沒有憂鬱症,也沒有走偏。」
他從小愛看電視烹飪節目,他說沒特別動機,純粹是喜歡料理、想把它做好,15歲決定去念明道中學高職部餐飲科學做中餐,高二時發現自己很擅長做菜。他一副要把人逼到角落的氣勢,「我16歲拿(全國技能競賽)中餐烹飪金牌,是明道中學開辦以來全校第1人,你要怎樣?你要怎樣?」
那是職業類科國家級比賽的最高殿堂,他拿到省級比賽金牌後晉級全國賽,沒想到慘敗。「我太自負,沒想過自己會失敗,結果牛肉沒熟,你覺得它一定熟了,但是沒有。還有一道蝦,我想要展現自己,讓評審知道我很厲害,結果弄巧成拙。」最後得到第5名,他上台領獎時哭紅眼,糾結了一個月才釋懷。
何順凱就讀明道中學時已是比賽常勝軍,成為學校招牌。(何順凱提供)他念明道餐飲學院餐旅管理學系時,開始對國外廚師產生嚮往,他感覺,「台灣的餐飲業真的是這樣嗎?怎麼都是這幾個人搞來搞去,大家都不團結,好像一盤散沙。」留在台灣,人生好像一眼可以望到底:往飯店發展、做宴會總鋪師。他決定出國看看。原本打算到美國餐飲學校念碩士,「我想拿獎學金,就必須把英文學好,我有去補托福,那也好痛苦,我作業一次都沒交過,補完1、2個月就再也沒去了。」他說幸好沒去念,否則跟台灣同學混在一起,世界會更小。
2008年,他到美國賓州匹茲堡一家中國華僑開的餐廳當廚師,也向高級餐廳投遞履歷,但沒有工作簽證。他坦白地說:「去美國就是打黑工啊,那時候有申請工作簽證,一直都沒過,被拒絕3次。我就是默默工作,最後要嘛上法院,要嘛回來,我不想再耗下去,就離開美國。」在美國前後不到2年,做的料理也非正統法菜,「亞洲跟拉丁的Fusion,反正亂七八糟,現在覺得真的是媽的…我是很混亂的,我不是去法國學做菜,我是做一些雜七雜八,後面才做法國菜。」
雜七雜八包括在中國經營咖啡店,「Café就是Pasta、Risotto、麵包、三明治、手搖飲、火鍋什麼都做。」他26歲當到行政主廚,薪水不低,但那種人生一眼望到底的感覺又來了,「你可以預想到3年之後我仍是這樣,但你對食物還是有不一樣的熱情跟想法。」
何順凱(左)說自己在國外人緣很好。圖為他與新加坡名餐廳JAAN主廚朱利安(右)。(何順凱提供)他重新投履歷找工作,2011年到新加坡金沙賭場內、由法國名廚居伊薩沃(Guy Savoy)開設的分店當冷菜部門領班,「我從來沒做過法國菜,Chef就給我領班的職位,有一段時間很痛苦,因為不會啊!」所以真的沒有人手把手教你法菜?「有啦有啦,新加坡駐店的Chef對我蠻好的,最怕是你無心想學,有心想學很重要,可能他看到我心裡渴望這件事情。」他2013年到亞洲最佳50餐廳之一的JAAN,跟著法國主廚朱利安羅耶(Julien Royer)工作。儘管他說自己英語不好,其實他與外國主廚都用英語溝通。但在新加坡,他沒什麼歸屬感,「如果要繼續去法國深造,必須要學法文,我英文都講不好還講法文!」2016年選擇回台。
長居巴黎的飲食作家謝忠道分析,西方餐飲界1990年代碰到的問題,就是Fusion無國界料理,「全球化時代,廚師可以到處旅行,用比較低廉的方式認識食材文化,帶回來自己國家料理,變成無國界料理,例如一個日本廚師把鵝肝放進壽司,在當時非常新奇,但禁不起時間檢驗,那時候很多法國大廚都反對無國界料理。但它不可能抵擋,更聰明的廚師知道Fusion不只是把2個不相干的東西放在一起,而是中間的橋梁、結構是什麼,一個秘魯人、日本人帶著傳統本土的東西撞擊國外文化,要做得漂亮、能說服人。何順凱是這個世代成長出來的年輕廚師,結合材料、手藝、創意,呈現出帶有藝術性的東西。」
何順凱仔細調整擺盤角度,這道「筍豉鎏香」是以台灣時令綠竹筍搭配北海道扇貝,並飾以烏龍茶愛玉。何順凱仔細調整擺盤角度,這道「筍豉鎏香」是以台灣時令綠竹筍搭配北海道扇貝,並飾以烏龍茶愛玉。回台初期,他在誠品the First餐廳當主廚,鮮明的個性與誠品企業文化不契合,不到半年便因「理念不合」而離職。不久得到嘉林餐旅集團支持,且願意給他主控權,餐廳名稱態芮Taïrroir意即「台灣風土」,「廚房光設備就要600萬,(天花板裝潢的)銅片一片好像要3,300元,我們用了1,876片。」不只菜單與烹飪,整體營運都歸他管。
問他台法Fusion的靈感來源?他忍不住笑出來,「東抄西抄啊,學藝的過程有很多臨摹跟模仿,我可以講我現在是大師了,但我也是這樣過來的。」他舉例著名招牌菜—芋泥鴨,是他在JAAN跟朱利安主廚一起工作時發想的,「他的菜就是煙燻馬鈴薯配perfect egg(蛋黃二分熟,以稠蛋白包裹),台灣人喜歡吃芋頭,我就開始想有沒有辦法做成像馬鈴薯這樣?試了OK。你說是原創嗎?是,但我的想法是從別人那裡來的。我不去忌諱,我沒有人設,看別人做,給我一些啟發靈感,再變成我自己想做的,這件事沒有什麼不對。」中華料理香酥鴨、大甲芋頭以法式工法轉化,卻能觸動靈魂深處。
他說從1星、2星到3星,差別在於料理更簡潔、更表現出感情。問他這麼年輕就拿到3星,對未來可有什麼想法?「我希望可以更好,比如場地再大一點,我想要有個香檳車可以推來推去,但是走道太小;或是員工再多一點,他們可以輪早晚班,就不用上兩頭班,整天被綁在餐廳。我也希望可以有一些法式桌邊服務,有一點儀式感,外場也不會覺得我只是來端盤子的,而是有東西可以學,有不一樣的成就感,人員流動可能會變少。」
何順凱(左)平時經常去泰拳館打拳,他說打拳是種修為,跟自己競爭,不被情緒帶著走。他叨叨絮絮講著想如何改善餐飲文化、提升勞動環境,說到最後,原來這是他愛台灣的方式。「去新加坡之後,我才強烈意識到自己是台灣人,新加坡人學的是簡體字,金沙賭場裡很多荷官、洗碗工是中國人,整間賭場我是唯一或唯二台灣人,我都說台灣學的是繁體字。」問他到底哪裡不一樣,他口吻理所當然,「反正就是不一樣!」彷彿他的料理,自成流派,獨一無二,「台灣人就是台灣人,我就是台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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