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泰緬邊境的MoMo 辛西雅.蒙格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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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西雅隨時隨地掛著靦腆的微笑,安靜又溫柔,予人強烈的安定感。
辛西雅隨時隨地掛著靦腆的微笑,安靜又溫柔,予人強烈的安定感。
辛西雅.蒙格醫師(Dr. Cynthia Maung)是梅道診所(Mae Tao Clinic)創辦人,她原本有美好的生活和醫師前程,卻因緬甸政治動亂而逃到泰緬邊境成為難民。長久以來,緬甸政府和少數民族(如羅興亞族、撣族、克欽族、克倫族…)的戰爭始終不休,造成大量逃往邊境的難民,她自1989年起為邊境的難民、移工和居民提供免費醫療服務和教育,被譽為「緬甸德蕾莎」。
她也被邊境的人稱為「MoMo」,克倫族語「媽媽」的意思,她就像媽媽一樣在動亂中照顧著邊境的人們。1999年起,她屢屢獲得國際人權醫療獎章的肯定,更曾獲諾貝爾和平獎提名。去年,當曾是緬甸民主希望的翁山蘇姬上台,面對百廢待舉的中央政府時,辛西雅已在邊境默默建立起難民的家園。
炎熱潮濕的8月底,泰緬邊境醫師辛西雅.蒙格(Dr. Cynthia Maung)受邀來台演講,並為她創辦的「梅道診所」募款。不到50坪的場地湧入一百多位慕名而來的聽眾,「過去28年來,我都在泰緬邊境工作…」58歲的她穿著素雅的克倫族傳統服飾、腳踩夾腳拖,像個親切又害羞的鄰家媽媽,用帶緬甸口音的英文,緩緩說著。不知怎的麥克風故障,聲音輸出斷斷續續,身旁工作人員既尷尬又焦躁,她絲毫不受影響,不疾不徐的說話速度安撫了所有人的浮動。
逃亡七天七夜:可能被逮捕、開槍,所以我們不敢告訴父母。

緬甸德蕾莎 辛西雅.蒙格

  • 1959年 出生於緬甸仰光郊區,克倫族,無國籍者
  • 1985年 畢業於仰光第二醫學院
  • 1988年 緬甸爆發「八八八八民主運動」,逃難到泰緬邊境
  • 1989年 於泰國美索鎮設立緊急醫療站,即日後的梅道診所
  • 1999年 獲「醫界諾貝爾」之稱的強納森曼全球健康人權獎
  • 2002年 獲「亞洲諾貝爾和平獎」之稱的麥格塞塞獎
  • 2003年 被美國《時代》雜誌選為「亞洲英雄」
  • 2005年 獲諾貝爾和平獎提名、周大觀基金會全球熱愛生命獎章
  • 2007年 獲台灣民主基金會的亞洲民主人權獎
  • 2013年 獲雪梨和平獎
  • 2016年 梅道診所搬遷至原址對街的新院區
確實如此,1989年她逃難到泰國邊境的美索鎮,創辦克難的「梅道診所」,為難民和當地居民提供免費醫療服務,默默行醫10年後,1999年獲頒「醫界諾貝爾」之稱的強納森曼全球健康人權獎,2002年獲「亞洲諾貝爾和平獎」之稱的麥格塞塞獎,2003年被美國《時代》雜誌選為「亞洲英雄」,2005年更獲諾貝爾和平獎提名。如今梅道診所仰賴外界捐款和募資,已發展成有700位醫療人員的中型醫院,每日有4、500人就診,每年接生2500名新生兒。
與迎接新生相對的是回憶死亡。
1997年,辛西雅(右)正在為梅道診所的第一位肺結核病患做診療。(梅道診所提供)
1987年,長期獨裁的緬甸軍政府突然實施「經濟改革」,廢除不能被幸運數字「9」整除的100元、75元、35元和25元鈔票,一夕之間,人民75%的財富變成廢紙,引發民怨。88年,仰光一間茶室發生警民衝突,一名大學生被警察槍殺,上萬學生上街抗議。8月8日,全國學生串連農工醫教各界人士遊行,50萬人湧入街頭,史稱「八八八八民主運動」;翁山蘇姬參與其中,堅持非暴力爭取和平,成為民主運動象徵。沒想到軍政府下令血腥鎮壓,成千上萬人被逮捕、殺害,翁山蘇姬被軟禁。
民運發生時,當年29歲的辛西雅從仰光第二醫學院畢業後,正在貧窮的克倫族部落行醫,她看見偏鄉地區醫療、教育嚴重不足外,也發現軍政府長期迫害少數民族,開始對民主運動產生興趣。軍政府鎮壓後,許多流亡學生和民運人士往泰緬邊境逃難,她和14位工作夥伴也加入逃亡行列。這場人民起義徹底改變緬甸,也改變她的命運。
1988年,她深入叢林逃亡7天7夜,晝伏夜出,步行近200公里,躲避邊境軍事檢查哨,和家人斷絕聯繫,「你可能會被逮捕、開槍,所以我們不敢告訴父母。」分明是驚心動魄的逃難與生離死別,在她口中沒有一點激情和渲染,只有事實陳述。
當時許多逃難學生組成武裝軍隊,「他們之所以反抗,是因為親眼看見朋友被射殺和逮捕,對政府很憤怒。」但她發現邊境更嚴重的問題—瘧疾,於是和流亡醫學生、護理師、醫師組織醫療團隊,用隨身醫療器材處理瘧疾。她以為政治穩定,半年後就能回家。沒有想到這一耽擱就是29年。
辛西雅在演講後被熱情的聽眾包圍,她安靜內斂,聽多說少,講話若被打斷,一定先讓對方說完。
起初梅道診所只是一間木造高腳屋,作為臨時緊急醫療站,資源匱乏下,一樓是看診室,二樓是員工宿舍,消毒器械甚至要用煮米鍋來煮。「頭十年,我們沒有正式名稱,大家只知道有個醫學生設立的診所,因此被稱為『醫學生診所』。」後來逃難者越來越多,她們也開始訓練當地克倫族青年作為醫療人員,漸具規模後才取名叫梅道診所,「『梅道』是當地村落的名字。」她說話聲量不大,整個人無聲無臭,像是恨不得把自己融入背景裡,一點也沒有領袖人物的張揚氣味。
眾人參與醫療:我們希望這些人不只是永遠的戰爭難民或受害者。
良好的家庭教育奠定她的醫學基礎。父親在公衛部門工作,母親生育扶養7名子女,在極端重男輕女的緬甸社會裡,父母對待子女一視同仁,「父親的同事很多女醫生、女護士,在醫療群體內男女比較平等。」她是克倫族人,在緬甸是第三大族,位於貧困的緬甸東部,父母為讓他們獲得較好教育,搬到中型城市毛淡棉(Moulmein,現稱Mawlamyine)居住。她幼時常隨父親到偏鄉地區執行疫苗、瘧疾防治計畫,這樣的經驗讓她發現,「緬甸7成人口住在缺乏醫療資源的偏鄉,約2、3萬人只被分配到一位醫療人員。」她觀察到如要改善邊境狀況,就必須建立一套讓眾人參與的醫療系統,「我們希望這些人不只是永遠的戰爭難民或受害者。」她淡褐色的深邃眼珠,略顯疲憊,看到的是更遠的未來。
1990年,辛西雅(右三)在梅道診所前與診所員工及反政府學生組織「全緬學生民主陣線」成員合影。(梅道診所提供)
她說話時幾乎不談「我」,全是講「我們」,就像她的家也隨時開放給有需要的人來住。很多病人來住院,陪同的病患家屬沒地方睡,就睡到她家。2003年開始到泰緬邊境服務的國際志工賴樹盛說:「她家是開放的,很多病患家屬、遠親來住。她的心是開著的,家當然也是開著,包括整個梅道診所都是對外開放。」因此她生活忙碌,幾乎沒有任何私人生活,相識15年的梅道診所合作夥伴、素婉妮密基金會執行董事芭提妮(Pattinee Suanprasert)說:「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時間或私生活,但我覺得她都不需要。」
回家之路落空:首次民選後,軍政府立即逮捕當選議員,很多人都放棄希望了。
1990年,緬甸舉行30年來首次民選,翁山蘇姬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NLD)大獲全勝,邊境的人以為可以回家,她淡淡地說:「結果NLD贏得選舉,軍政府卻立即逮捕當選議員,當時很多人都放棄希望了。」此外,緬甸軍政府和克倫族長年內戰,戰火頻仍使得越來越多人逃向邊境成為難民,或前往泰國成為移工,「我們看見邊境越來越多激烈衝突,這讓我們更忙碌,也得負起更多責任。」希望之火被澆熄,回家之路遙遙無期,她被迫接受命運。「工作3、4年後,我們意識到必須建立一套醫療系統,並培力當地居民。」
辛西雅話不多,聲量也不大,但親切的笑容瞬間拉近與人之間的距離。
邊境的人暱稱她「MoMo」,克倫語「媽媽」的意思,她確實像媽媽照顧著邊境的人們。長達2000公里的泰緬邊境設有許多難民營,難民數量多達10萬;但沒進難民營的難民數量更難以數計,這些人全把距離邊境五公里的梅道診所當成家。逃難的人失去國籍,難民生下的孩子也沒有身分,還有窮困的居民來診所生產後就消失無蹤,獨留孤兒。有了孤兒,就需要育幼院;孩子長大需要教育,便開始成立學校;再長大一點,就接受醫療訓練,成為梅道診所的一分子。她就像多管閒事的媽媽,越管越多,因此梅道診所不僅是邊境的醫療中心,也漸漸成為教育和生活的中心。
二○○四年,辛西雅(左二)在美索鎮的婦女節活動演講,後方海報是當時被軟禁的緬甸民主希望翁山蘇姬。(梅道診所提供)
「我看到難民社群自助的力量。」國際志工賴樹盛十分訝異:「大家都以為是國際志工來此地幫忙,其實常駐此處的全是在地醫護人員,而且還有醫療訓練中心,每年培訓緬東來的難民或少數民族。」辛西雅在邊境地區持續培訓超過2000名醫療人員,為擴大服務範圍,甚至訓練「背包醫療隊」深入交通不便的偏鄉,提供醫療援助。「工作人員必須穿梭叢林、涉越急流、攀爬高山,一趟旅程要花費2、3個星期。」談起充滿危險的冒險行醫,她口氣還是淡淡的。
梅道診所從一間高腳屋發展到小聚落,再從中型醫院規模演變成讓所有異鄉人相濡以沫的溫暖村落,他們只能依賴外界源源不絕的捐款和援助,辛西雅是其中關鍵。多年好友芭提妮笑說:「有時沒錢我們很緊張,問她怎麼辦?她總是冷靜地安慰我們:『船到橋頭自然直。』她總給人平靜的力量。」賴樹盛也說:「她真的很特別,是那股穩定的力量。」明明是國際知名的人權領袖,受訪時的她卻靦腆得像鄰家媽媽,雙手老搓著衛生紙,流露出不擅面對媒體的一面。
謝絕政治庇護:如果我離開的話,會有很多人被拋下。
辛西雅(左2)在燦爛時光書店演講,席地而坐融入聽眾之中,是她最舒適自在的演講方式。
自從離開緬甸,她就是沒國籍身分的人,近年許多西方國家願意給她政治庇護,她卻一一回絕。「如果我離開的話,會有很多人被拋下,我們要持續幫助這些人。」她苦笑:「就算重新安置難民,也只能幫到全國1%的人口;整個體系必須被改革,否則將有更多難民來到邊境,造成新的問題。」去年萬眾期待的翁山蘇姬新政府上台,然而前往梅道診所求醫的人卻有增無減,原因除了緬甸落後的醫療系統非朝夕能改善外,且中央政府和少數民族的政治問題遲遲未能解決,例如引發全球關注的羅興亞難民,他們甚至被緬甸政府排拒在135個少數民族的認可外。
當翁山蘇姬面對的是百廢待舉的中央政府時,辛西雅已在邊境默默建立起難民的家園。梅道診所去年獲泰國政府核准登記,搬遷到寬闊的新院區。「不論未來待在泰國或緬甸,我們會持續深入地方醫療體系和教育,為脆弱的人們服務。同時我們需要民主社會和更多生存空間,讓公民社會發展起來。」她淡淡說著理想,沒有激情,沒有悲傷。她等待著民主真正出現那天,梅道診所也不需要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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