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2024.02.02 12:41 臺北時間

【好聽人物】吳明益:我只是誠實而已

【好聽人物】吳明益:我只是誠實而已
假如要用一個詞,盡可能地代表眼前的吳明益,那大概就是「誠實」了。
他說,創作的原動力歸根究底應來自虛榮感;他說,以創作來說,我們反抗宰制,但人性卻又擺脫不了有了機會就想指點別人應該怎麼做才對的權威感——這背後分明有著濃厚的宰制意識;他還說,他其實不喜歡教創作,因為創作者是非常獨特的人種,每一個都是獨立的個體,互相啟發之餘也會相互排斥,台下年輕創作者的想法與自己的南轅北轍,這都相當合理,「我個人沒有特別期待去說服觀念不同的人。」
「合理」是整場訪談中頻繁出現的詞,好似他為了靠近某種宇宙規律,而發展出觀看世界的獨特⋯⋯
「沒有獨特,」話都還沒問出口,他靦腆地連忙否認,「我只是個人心聲,誠實而已。」

吳明益:創作者都有一顆玻璃心

吳明益,1971年生於台北,成功高中、輔大大傳系廣告組畢業,中央大學中文系博士,現任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著有《單車失竊記》、《複眼人》等書,作品不僅被翻譯成多國語言於海外發行,還屢獲國內外大獎肯定,同時也是台灣第一位入圍國際文學大獎「曼布克國際獎」的作家。
這樣一位作家若依尋常發展,大概會時常成為鎂光燈的焦點,然而他卻選擇遠離這些注目,在教書的花蓮擁有一方田地與小屋,獨自耕種、寫作、生活;2019年告別臉書後,更以一種近似行腳僧的方式,無償地到全台各地獨立書店演講,目前已經排程至2027年,卻沒有人能提前掌握他的出沒的蹤跡⋯⋯越來越少鏡頭抓得住吳明益,但他的名字,卻更深刻地嵌進書迷、讀者們的心裡。
彷彿刻意跟世界拉開一點距離,一方面可能是為了更好地看清,另一方面大概也為了守護屬於創作者的那顆敏感纖細的心。
「創作的人都玻璃心,不然你怎麼創作?你怎麼感應這個世界?就因特別容易心碎、特別容易動情,你會對這個世界很絕望,同時又覺得很有希望,情緒不斷交纏⋯⋯這剛好也是《天橋上的魔術師》的一個主題。」
2011年的短篇小說集《天橋上的魔術師》,今(2024)年1月有聲書問世,由鏡好聽製作發行,為吳明益的第一部有聲化作品,特別邀請他來到鏡好聽,與我們談談創作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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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明益說,創作者有顆玻璃心,容易共感這個世界;但創作者也鐵石心腸,很多時候反而會傷害最親愛的人。人往往有這多重的、複雜的面向,儘管現在網路已如此透明,人們卻也演變得更會假裝,就像社群每天一篇貼文,隨時粉墨登場。(照片提供:吳明益)

小說課上「講」出來的作品:《天橋上的魔術師》

《天橋上的魔術師》背景在1980-90年代的中華商場,以天橋上神秘的魔術師,穿針引線帶出十個故事、九個孩子的童年,每一篇都是吳明益在課堂上「講」出來的。
「一開始,我是到淡水的獨立書店有河Book(現在店主686改到北投重開有河書店,原址由接手經營者改名無論如河)演講,在捷運站看到街頭藝人的表演,當時想起童年的一件小事,於是在演講中我用小說的方式去講,結果反應很好,我覺得有點意思。」
同樣的故事,在東華大學的小說創作課堂上,也獲得熱烈迴響,於是他開始每週講一個天橋上的魔術師的故事,以此向同學們分享小說概念能發展出的變形,到了學期末累積了十個故事雛形,暑假動筆寫,年底便出版問世。
「我在講每個故事的時候,我是動情的,我對裡面這些角色動情,」吳明益回憶,談這部十二年前的作品,深情得就像在談自己的摯友,「我不知道讀者喜不喜歡⋯⋯我們不能讓全世界都喜歡我們,這其實是這個世代作者的困難。上兩個世代的作者,不太容易見到他的讀者,但現在的作者,透過網路可以輕易見到所有讀者本人,所以當然特別辛苦啊,如果你在意自己的作品。」

吳明益:你認識的世界,就是全世界嗎?

正因為深情,所以在意。他提起當初也有評論質疑,每篇故事都有人死,是否是一種太過類似的處理方式?
「你要知道,中華商場一千多戶、每戶可能都有好幾個人,像我家就生了七個孩子,它就是如此龐大的群體。你每天出門、走在商場,都能看到隔壁出殯,或昨天才見的老伯,後天就死了,而且小說裡的時間都不短⋯⋯」生死在這樣的時空裡是常態,無法用現代高樓大廈的社區邏輯去想,「我寫的是一些人的人生嘛,小說不過是一個手段而已。」
他坦言有時會懷疑為什麼評論者會這麼篤定地用自己認識的世界,來判斷一個小說裡的世界,「我會想問:你怎麼肯定你認識的世界,就是全世界呢?」當世界變得如此透明、多重,那些意想不到的,荒謬、好笑、悲哀、離奇的,無時無刻不在上演,我們大概永遠不夠格去斷言,什麼事情就該如何如何。
「我慢慢叮嚀自己不要這樣,」吳明益說,「比如和學生討論作品,以前我可能會說『老太婆不會這樣講話』,但現在我會說:『在我的經驗裡面,老太婆不會這麼說話,你是在預設一種特別的情境,還是?』那他就會講出他的想法,這是一種溝通、交流,你就不傷害到對方。更何況,對方可能是認真這麼想的,他真的遇過這樣的人,又或者在小說的時空裡,那老太婆可能是預言家啊!這都有可能。」

吳明益:我想寫的是生命的魔術時刻

為什麼故事總帶有感傷的調子?是他常收到的另一個提問。
「我認為這是某種創作的本質。」吳明益提起了他國高中時讀過日本文學評論家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徵》回應,「我講的是有所欠缺,包含才能沒被注意、情緒未被關心,是這些欠缺,構成了我們生命的基調。我那時⋯⋯不,直到現在,我都還認為,壓抑是創造的重要驅動力。」
他舉例,就像小孩子會大哭不止,不只是慾望驅使、想受人關心,也因為大腦發育還未完整,因此陷入悲傷時,沒有能力把大腦從悲傷的迴圈拯救出來,「我一直覺得,這或許就是我們講的『天真』的一部分。」
那天真保留了一些不明所以,純粹為一件事悲傷、為一件事快樂、為一件事沈迷,而作家這種生物,大概多數還停留在這種難以處理自己情感的時分,但因為世界這麼巨大、變化這麼快速,情感產生了迷惘,也才需要寫作去梳理。
在《天橋上的魔術師》裡,吳明益試圖捕捉的,是跨過童年與成人界線的瞬間,如我們懷念的初戀,又或是第一次看到暴力、看見成人世界是怎麼一回事,明瞭自己未來要面對的,是一個豐富、美麗卻又殘酷的世界。
「這件事會永久地留在我們的身體裡面。只不過多數人成年後會遺忘,但作家偏偏、剛好,就是一種回顧人生的生物,」他習慣性地用第三人稱的角度,描述那些包含自己在內的作家這種生物,「所以很多作家必然都會寫自己的童年,對我來說那個轉變的時刻,就是生命的魔術時刻。」
吳明益說,他並沒有刻意安排這些角色人物的命運或際遇,但是他認為在那個成長的時分,每個人都看過黑夜、黎明,看過自己情緒交換的瞬間,就在那默默、悄悄的幾個魔術時刻發生,「這本小說,我想要寫的就是這樣子的微妙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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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故事是很多人喜愛的主題,因為人類有所有生物都沒有的漫長童年與青春期,其他生物沒有辦法像人類這樣從容地去完善、成長,因為他們馬上就要面對生命的危險,所以人類的童年、人類的青春期,以生物學上來看,都是無與倫比的珍貴。」(照片提供:吳明益)

回到原點

吳明益的創作動力,並不來自寫作熱情這種浪漫的東西,也早已脫離最初被虛榮感推動的時期,「五十二歲的我,覺得人生非常絕望、灰色,且沒有光芒;五十二歲的我,同樣也覺得人生充滿希望、熱情,而且還有想要追求的東西。」他自剖現在的心境,這種相反、相近的元素,互相糾纏、拉扯,就像是拆解不開的麻繩,在每個時代、階段或年歲裡,扭轉在一起⋯⋯這是生命的艱難,也是他創作的推力。
隨著作品累積、獲得越來越多海內外讀者的喜愛,他感受到自己背負著來自不同文化讀者的期待與看法,「這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最不好是,你不再像寫第一本作品時,只求有人讀到就好。」
寫是因為心裡總有些待解的課題,透過筆尖,那些糾結的情緒、感受、疑惑,都進了故事裡,可能進到十二年前的《天橋上的魔術師》、五年前的《苦雨之地》,又或是去年的《海風酒店》裡,「可是當寫作只為解決心中的困蹇,就必須接受,這可能會引起共鳴也可能不會,所以我要反覆說服我自己,是的,我要回到寫作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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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鏡好聽
▍作者:吳明益
▍主播:曾紫庭、張心哲、蘇郁翔、徐壽柏、張怡沁、郭時棣
以80年代中華商場為時空背景,透過9個商場孩子的敘事,描寫不同角色的偶然遭遇:有的是鞋店的小孩、有的是模型師、有的是鎖匠之子、有的是裝潢工頭⋯⋯這些故事的共同點就是那位天橋上的魔術師,每段故事中的人物,皆從過去的記憶裡找尋對現實的救贖。本書堪稱吳明益小說代表作,不僅翻拍電視劇,也在法、韓、日翻譯出版,感動海內外無數讀者,有聲書由鏡好聽於2024年隆重推出,由6位主播曾紫庭、張心哲、蘇郁翔、徐壽柏、張怡沁、郭時棣溫柔呈現,並特別收錄吳明益於出版12年後親談本書的創作理念與心情,以純粹的聲音,回到過往的時光與故事的起點。
更新時間|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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