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貴(中)晚年雖不掌杓做菜,也常進廚房坐鎮指導徒子徒孫。(彭鐵誠提供)「我父親很嚴格,很多小徒弟看到他都會怕。菜起鍋味道不對,直接整盤倒掉;炒完菜把鍋子遞給徒弟,來不及拿抹布、戴手套,徒弟直接用雙手接。」對愈親近的人愈凶,「我很希望得到爸爸的關懷,但他總覺得我像累贅,一輩子也沒對我笑過。」
因此即使耳濡目染、又有家學淵源,名廚之子對廚頭灶腦毫無興趣,反生厭惡,「小學時寫我的志願,我還記得我最後一句寫:『做什麼就是不做餐廳。』因為覺得是餐廳奪去了爸爸大部分的關注、忽略了我。」後來父親遠赴美國開設彭園,彭鐵誠決定愛相隨,「因為在我的心裡,爸爸是唯一的親人。」
1983年彭長貴結束在美國的事業回到台灣,在台北市林森北路開了彭園湘菜館。(彭鐵誠提供)高中畢業服完兵役,彭鐵誠立刻飛紐約。原本規劃去外面打工、自力更生,慘被潑冷水。「父親說:『你有什麼本事賺錢?』叫我在餐廳的酒吧學調酒。」店裡生意好,中午2小時的用餐時間要洗二千個杯子,員工月薪一千多美元,彭鐵誠僅拿到30元,錢少、事多讓他更堅定不進自家餐廳的決心。
後來他考進UWM(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Milwaukee,威斯康辛大學密爾瓦基分校)念工業設計。學校靠近加拿大,天高皇帝遠,那是彭鐵誠最快樂的時間,沒想到不到2年,彭長貴一通電話,終結了他的逍遙自在。
「父親的朋友邀他在亞特蘭大開店,他想一想,我在餐廳裡面長大,也都懂,最適合。」但彭長貴維持一貫嚴父鐵血教育形象,出口的話稍嫌尖銳,「他要我去幫忙就好好講,我一定全力去做,他很硬啊!說:『次文(彭鐵誠小名)啊!你不是讀書的料,不要讀了,亞特蘭大那家店你給我去管一管。』」儘管已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不難聽出彭鐵誠的埋怨與受傷。
彭鐵誠(中)認為中國菜不只是食物,更是獨特的文化,必須努力經營、傳承。或許習慣了父親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大二那年,他中斷學業,認命接手新任務,「那個時候才定下心進入餐飲業,因為改變不了事實,只有改變自己。開玩笑!店那麼大,員工2、30個,空間可以容納200人以上,交給一個小鬼跟它搞,當然要認真做。」
裝潢、進貨、調整菜單、登報找員工,之後還要訓練,瑣事繁雜,「那個時候才重新回想,從小在廚房、外場看見的、學會的事情,慢慢喚回以前的記憶。」問他當時遇上什麼困難?思考了幾秒,彭鐵誠搖搖頭,「忘記了,反正我的個性碰到事情就去解決,想做的事就是做到好。」
彭長貴融合傳統廚藝手法及自己的創意,發明出眾人耳熟能詳的生菜蝦鬆、富貴雙方、左宗棠雞等料理。彭長貴融合傳統廚藝手法及自己的創意,發明出眾人耳熟能詳的生菜蝦鬆、富貴雙方、左宗棠雞等料理。彭長貴融合傳統廚藝手法及自己的創意,發明出眾人耳熟能詳的生菜蝦鬆、富貴雙方、左宗棠雞等料理。幸好父親名氣夠響亮,菜色也受肯定,無需刻意招攬,慕名而去的人潮絡繹不絕,「1978年一個香港集團開了不錯的價錢買下餐廳,那時休士頓情勢正好,就轉到那邊開店。」豈料好景不長,剛轉場就遇上石油危機,生意慘跌,搞到彭鐵誠身心俱疲。
「整個城市慘到什麼地步?你要房子我送給你,只要接我的貸款就好,人走光了,就像空城、鬼城。」捨不得從無到有建立起來的店,也不想太快認輸,他多撐了好幾年,直到1987年跟前妻離婚才決定收掉。分手原因就是那句老話—貧賤夫妻百日哀,「經營不好,心情很壞,那個時候常常為反對而反對。」
那是彭鐵誠人生最低潮的一段日子,他卻連療傷的時間都沒有,一踏進國門就被召喚回彭園,「沒人敢擔責任的地方,父親把我派到那邊去。」總聽他說父親對人嚴格、對事講究,然而公司資深員工透露,彭鐵誠也不遑多讓,雖不若彭老先生總板著張嚴肅的臉,但也很重視細節,例如餐具擺設位置得恰如其分,「筷尾離桌緣一個指幅寬,視覺上看起來最舒服。」
共事二十餘年,彭園董事長特助陳文賢聊到彭鐵誠,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懼父,「彭總很怕彭董,我們全公司都知道,彭董對親生兒子期望高,要求一定更嚴格。彭總頭腦很好,跳躍型思考,常常員工看到三他已經看到五,對公司創新有很多貢獻,員工有時跟不上,他就會很急。」
彭鐵誠(右)喜歡美學、設計的東西,大自裝潢,小至座位、餐具擺設都有一套標準。2005年彭園砸了1億多元參戰台北市忠孝東路商圈,彭鐵誠接下這燙手山芋,「把彭園從小吃、桌菜轉到婚宴會館的人,是我。」
彭鐵誠要求員工擺放筷子時,筷尾要離桌緣1個指幅寬,這樣不會輕易掉落,視覺上也較舒服。那是不得不為的改革,二十多年前正統中國菜開始式微,過往川菜、粵菜等菜系在台灣各領風騷,但速食如麥當勞、異國美食如日本拉麵、泰式料理大舉登台,民眾選擇變多,加上從前都是大家族,現在人口變少,聚會少有人選擇大份量的合菜。
二十多年前正統中國菜開始式微,彭鐵誠帶領團隊,讓彭園從小吃、桌菜轉型切入婚宴市場。彭園素來以料理見長,「以前人結婚,菜單是父母決定,這家好吃,婚宴就在這兒辦,後來轉變成年輕人作主,年輕人喜歡華麗的場地、好的配套。」本身喜歡設計的彭鐵誠開始思索帶入燈光、音響等舞台效果或演唱會氛圍。
「我父親年紀雖大,他很能接受新事物,讓我們去試。但我們只會做菜啊,當初設立相關部門很多衝突。」原本的餐飲相關人員都已經有一定資歷,為了能對到準新人的頻率,後來成立的婚企團隊找的都是年紀較輕、甚至是剛畢業的行銷人員,當客人提出要求,餐廳經理反而要聽婚企指揮。
那時彭鐵誠讓自己成為中介,身兼黑臉與白臉,不讓雙方直接衝撞,「一邊壓制一點,在這邊說那邊的好話,那邊說這邊的好話,花了一年以上磨合溝通。」後來推出的空中天鵝船、神鵰俠侶進場方式成功引起話題,加上原本就是強項的菜色,彭園順利打開婚宴會館市場,只花2、3年就回本。
豆腐熱炒後,再用豆豉、蒜苗、肉絲燜燒入味的彭家豆腐,鹹香下飯。(彭園創始店320元/小份)「婚宴這塊創造彭園營收的第2個高峰,增加1倍以上。婚宴市場做起來,養了慢慢沒落的傳統中國菜。」對彭長貴或彭鐵誠來說,中國菜不只是吃食,更是一種文化,必須一代一代傳下去,倘若生意不好,根本就傳承不了。
只是十多年來,婚宴會館的形象太強烈,民眾漸漸忘記,甚至不知道彭園是從小吃與桌菜起家、是湘菜的代表,很多人要步入禮堂時才會上門,而婚宴市場競爭愈來愈激烈,使彭園面臨二次轉型的問題。
湘八老的剁椒臭豆腐,飽滿多汁、鹹香酸辣。(120元/份)「不改變就會被淘汰。」這次又要怎麼變?彭鐵誠心裡有藍圖,過往喜宴4、50桌起跳,現在一般約20桌。湘菜講究溫度,要一鍋一鍋炒,出菜量大時就得捨棄,或無暇顧及擺盤,因此很多經典無法出現在筵席上,「未來桌數少,就能放進菜單,食材、菜色、擺盤也能夠更精緻。」小吃與桌菜則調整成適合3到4人的小份量。另外,彭園也開發副牌「湘八老」,在口味與菜色上略微降低傳統湘菜的油、鹹,搶攻25到40歲上班族市場。
湘八老是彭園旗下新品牌,保留湘菜料理的酸、辣、鹹,但口味經過調整,較為清爽不油,份量也較小,鎖定年輕客群。彭長貴傳奇的一生在2016年畫下句點,留給兒子最重要的一句話是「勿離其本」,「可以改新,但好的菜是根本,喜酒要吃得好,我相信市場會轉回來。」或許是這樣,對口味他盯得緊,晚餐結束,彭鐵誠碗裡的白飯不見減少,光是試菜找問題就填飽肚子。
「如果沒進餐飲業,我應該會海闊天空,我喜歡創新、美學的東西,像是服裝、建築。」但對彭鐵誠來說,守住父親傳承與創新的湘菜文化,是不能也無法拋下的責任,「雖然他一輩子也沒有認同我,我還是希望得到他的認同與肯定。」
後記:廢寢忘食玩模型
「我沒有休假的概念啊!別人的假日我們最忙。」彭鐵誠的生活重心大多都在彭園,唯一能讓他忘掉工作的只有做模型。
聊到模型他滔滔不絕,開心地秀出照片,從航空母艦、護衛艦、油料補給艦做到F16戰機,「1架飛機大概就10塊錢這麼大,很精細啊!還要上色。」雖然極耗心力與眼力,有時甚至做到一整天忘記睡覺,但身負重擔的彭鐵誠也只有做模型的時候才能腦袋放空、徹底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