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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08 10:29 臺北時間

我們已經活在一個「科幻時代」──《網內人》作者陳浩基談成書過程與創作理念

《網內人》作者陳浩基(陳浩基提供)。右圖:《網內人》,皇冠出版。
《網內人》作者陳浩基(陳浩基提供)。右圖:《網內人》,皇冠出版。
《網內人》裡面其實沒有什麼新穎的科學資訊,但我正正發覺這是現實的弔詭──我們成為網路公民已經二十年了,網路成為每天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大部分用戶卻仍然對基本的資訊安全、網路原理一知半解,而網路騙案、勒贖軟體的受害者有增無減。
問:您的最新小說《網內人》,從一樁女學生跳樓自殺的事件開始,在追尋真相的過程中,層層剝開網路霸凌、犯罪、隱藏在網路世界裡的惡意與傷害,能否分享這部小說的創作契機?您一開始的意念就是創作一部與網路有關的小說嗎?
您如何塑造小說中的主角人物?相對於《13.67》的關振鐸警官,您在《網內人》裡創造了駭客偵探阿涅,能否談談「駭客偵探」最初是怎麼誕生的,以及您對這個角色的塑造。
或者我將這兩條問題一併回答吧。《13.67》出版後,我曾在好幾個訪談中提及暫時不想再寫警察小說,所以我決定回歸基本步,塑造一個本格推理的偵探角色,寫一個替平民解決事件的私家偵探。《13.67》的關振鐸可說有多少福爾摩斯的影子,而且礙於他的身分,我寫得再破格也得盡量依從正途辦案;《網內人》的阿涅就跟關振鐸相反,他可以無視一切規則插手事件,但他還是有一份執著,恪守自己的原則,簡單來說,就是有怪盜亞森羅蘋的影子。我對這兩位古典推理小說的主角的喜愛就成為角色設計的原點。
當我決定新作以一個亦正亦邪的怪咖當主角後,「駭客偵探」的形象便自然在我腦海中浮現。假如我塑造一個怪盜偵探出來,未免顯得太古典,我甚至認為假如羅蘋活在21世紀的話,他肯定會是個電腦專家,因為今天只要懂得電腦,便能事半功倍地完成一大票難以想像的案件。過去神偷怪盜要闖進美術館偷名畫,今天的只要駭進物流公司的網路,就能指示運載名畫的貨車駛進預先設好的陷阱,請君入甕。
《13.67》,陳浩基著,皇冠出版。
因為我希望預留將新作寫成系列的空間,所以先想好人物才決定故事。從故事層面而言,這部小說的最原始概念是「復仇」,只是我不想寫單純的報復劇情,結果才會變成現在的模樣。當「駭客」、「偵探」和「復仇」三者放在一起,我就知道故事會圍繞著網路發生,畢竟現在網路已成為我們生活一部分,只是人們仍然守舊地將網路當成一個虛擬的環境。我想在小說裡探討相關的主題,於是便以此為核心來發展故事。
另一方面,我會在故事裡投放一堆跟網路相關的資訊科技的知識,而不是為了方便讀者易讀而隨便略過,是基於兩個考慮。一是我不想走捷徑,在小說創作上,作者是很容易設定出「超能」的主角,但為了加強本作的寫實感,我希望讀者能夠發現阿涅不是什麼超人,他的很多所謂駭客技巧其實只是資料勘探(Data-Mining),他純粹是掌握了情報並且能夠利用這些資訊而已。就像一流的魔術表演,原理往往簡單得不得了,困難的是魔術師能利用觀眾的盲點,以及熟練地執行當中的技巧。
第二個考慮是,我始終受到島田莊司老師的本格推理理論所影響,他提倡以大眾讀者仍未了解的新科學知識去創作詭計;《網內人》裡面其實沒有什麼新穎的科學資訊,但我正正發覺這是現實的弔詭──我們成為網路公民已經20年了,網路成為每天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大部分用戶卻仍然對基本的資訊安全、網路原理一知半解,而網路騙案、勒贖軟體的受害者有增無減。於是,我稍退一步,使用大眾讀者不了解的「舊」科學知識去創作詭計,只希望讀者察覺到,我們已經活在一個「科幻時代」,對身邊的事物能換個角度去觀察去思考,而不是慵懶地享受這些新科技帶來的方便,忘掉「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問:您大學讀計算機科學系,並曾經從事IT相關產業,建構這部以網路為核心題材的推理小說,是否更為得心應手,能同時融合、發揮您對網路科技的背景和推理解謎的專長?您書中描述電腦駭客的專業知識,是否來自平日的閱讀?準備這部小說,是否還需要閱讀大量的相關書籍?
我在大學修得的知識和工作經驗的確對寫這部作品有很大的幫助,不過資訊科技一日千里,比起應用過去的經驗和學識,更重要的是我在修讀大學時學懂了汲取新資訊的方法,於是我便能沒有心理障礙地挖掘今天網路科技的資料,將它們化成撰寫小說的重要彈藥。我平日固然有閱讀跟電腦科技相關的書籍,不過很老實說,我寫《網內人》時使用的「參考書」比寫《13.67》時少得多。「讀過的書」是少,但「讀過的資料」卻不少,因為網路科技發展太快,要取得準確的電腦知識,只能靠網路,因為書印出來後,很可能有部分章節已過時了。當然我平日都有留意網路保安和駭客科技的新聞,雖然我不是專家級,但也算是個愛好者,好歹有一定程度的認知。
我剛才說的「沒有心理障礙」,是指看到專業知識、專門名詞時產生的煩躁感。我曾聽說過,「思考」會帶來厭惡情緒,動腦筋會令人覺得累,恨不得讓腦袋放空空。我唸大學時,不少導師不會手把手地教導某項知識,只會告訴我們基本的入門,餘下的請自行閱讀摸索,當然遇上搞不懂的地方可以發問。我認為這才是最理想的「教育」,我唸中小學的年代,都是填鴨式教育,硬塞一堆能在考試考高分的「數據」進腦袋,根本不了解「知識」的本質,慶幸在香港中文大學唸書時改變過來。在這次的寫作過程中,我有閱讀過一些像是Wifi訊號的數據結構的枯燥資料,但只要不怕悶,就能更了解科技的原理。思考是累人的,但思考後學習到新的知識卻是快樂的。
問:您曾說,創作《網內人》這部小說,您一反過去「聚焦在事件,讓主線帶著故事跑」的敘事策略,反而著力在人物內心的描述,小說也因此由原先規畫的8、9萬字擴充為30萬字的長篇,能否談談這個「增胖」的過程?另外,您會如此著力於人物心理過程的描寫,是否有意在虛無的網路世界和冷漠功利的現代社會這兩重世界裡,突顯「人」的處境與疏離?
哈,這過程實在有夠糟糕的。我剛才提過,我最初是打算寫系列作,所以只有兩點必須抓緊:「角色要有趣、能吸引讀者」和「讀畢小說後讀者會希望看到主角們之後的故事」。可是當我在書寫初段的時候,已不時有「啊,我應該多花一些篇幅來交代一下這個角色的經歷和個性」的感覺,尤其在描寫女主角阿怡的部分,我更覺得需要加強敘述她和妹妹小雯之間的關係。假如我只寫道「阿怡的妹妹死了,她很傷心」,甚至舞文弄墨去形容阿怡如何悲痛絕望,讀者也不可能體會到阿怡當時的心情的,只有透過描寫阿怡的舉手投足、她回憶起妹妹跟她相處的過去,讀者才會間接地了解兩姊妹的關係。然而當我改用這方法來書寫主角後,就像打開了潘朵拉之匣,發覺這故事裡每一個人物都應該要用類似的方法來書寫。於是作品便從單純的類型小說(推理)變成大眾小說了。
沒錯,我在這故事裡很想訴說現代人的寂寞和疏離。早在中學時代,我已接觸網路,但當時並非「Internet」,而是由電腦愛好者私設的撥號BBS所組成的站際轉信網路,只要有一台8088或80286電腦、一台數據機、一條獨立電話線你便能當站長,讓不認識的用戶撥號連上你的系統,寫下訊息,然後每天定時你的系統會將訊息複製至另一站台,讓你的留言擴散。後來唸大學時見識到「進化了」的網際網路,有更多方法跟外地的用戶通信,大開眼界。不過,我必須要提出,以前網路給我的感覺跟現在很不樣,我們在論壇上、留言板上都體現了真實的自我。當時的網路使用者都知道什麼是netiquette(網路禮節),在網上跟他人的互動和平日認識新朋友是沒有差異的。可是,網路愈蓬勃,我們就愈將它特異化,將「現實」和「網上」分開處理,結果現代人都經歷著不同程度的人格分裂。我們這個重視商業的社會本來已十分功利,但人還是能透過眼神的接觸、臉頰肌肉的微小變化而確認到彼此的心思,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再冷漠仍有一絲人性,然而網路媒介卻進一步將我們的溝通平面化、簡略化,令這股冷漠加劇。網路世界其實不「虛無」的,虛無的是人心,是我們將網路變得虛無的。
《網內人》小說取材的主要場景之一:香港西區老街。(陳浩基/攝)
問:您看待現實中發生的事件,是否有特別的角度?哪一類事件會特別引發您的注意?可否舉一些例子,分享您如何收集或累積小說所需的素材?(例如:現實中的事件、報章新聞、親身的經歷和觀察、他人分享的雜談軼事?)
在這個多元的社會,大概每個人對每件事都有自己的一套見解,所以所謂「特別的角度」其實不存在,就連何謂「主流的角度」我們都無法判定。正如前述,思考是很累人的,所以我們都希望有人直接將答案告訴我們,有些人甚至跳過所有步驟,將假想當成真實,以這種一廂情願的角度來看待周遭的事情,結果做成紛爭、衝突和災難。我覺得比起有沒有「特別的角度」,更重要的是一個人會不會去反覆思考自己的觀點有沒有矛盾、尋找論據去支持他的看法。
至於什麼事件會特別引發我的注意,我想,任何事件都有可能。報章上的謀殺案固然會抓住我的眼球,但偶爾逛街看到的一些無聊瑣事──例如有人遛狗──也可能引發靈感,比如想到那條狗和遛狗者的關係、過去的經歷,甚至幻想那狗其實是一艘外星戰艦,狗身上的跳蚤都是外星人之類。收集素材也有做,我想所有作家都有這習慣,不過今天不少資料來自網路,我們只要右鍵存檔便能保存起來了。事實上,當我看到某些資料,比如說一個講解人類神經系統功能的網站,即使我目前沒有打算寫相關題材的故事,也會先記下來收進資料夾,或者將網址寫進題材檔案中。我有一個題材資料庫,用來記下平日隨便想到的點子,有些很長、有些很短甚至很無聊,但假如我碰巧看到某資料跟印象中的某題材能配合的話,便會記下。
小說的素材四處都是,加上網路搜尋器十分先進,老實說,就算決定好題材才開始收集資料,只要耐心瀏覽,一般人都能在短時間內充當專家。
問:寫作推理小說時,您最著重哪個部分?謎團布局、埋伏線索、推理過程?
在考慮「推理小說」之前,先得考慮「小說」的部分。因為我寫的是流行小說,所以最著重娛樂性,簡而言之就是有不有趣。接下來在「推理」的部分,我最強調的是完整性,謎團的構圖該是工整的,不會有多餘的拼圖或沒有鋪過的伏線。其實布局、伏線和過程三者是密不可分的,伏線齊整、推理過程合理但布局亂來的故事不會好看的,相反布局優秀伏筆精采但過程交代不清也一樣會叫讀者看得霧煞煞。
問:您的推理作品在台灣獲得極大成功,獲獎連連,《13‧67》更一舉拿下2015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並且賣出多國版權;您認為一部成功的推理小說最重要的元素是什麼?您如何看待大眾文學(包括推理小說)與純文學?
我這樣說可能有點討打,但我覺得「成功」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因為成功無法量化,沒有一個成功指標去決定一部作品達標與否。卡夫卡、愛倫坡、H.P.洛夫克拉夫特等等,他們的作品在發表時都不受重視,在作者死後才取得「成功」。天曉得這世上還有多少部生不逢時的成功作品了。假如一位作者的一部作品能感動一位讀者,我就會說那是成功的作品,哪管它的影響力有多微小。
相反,不談「成功」,談「受歡迎」就比較客觀,因為成功無法刻意製造,但受歡迎卻可以。簡單來說,就是迎合時代,這個時代的讀者喜歡本格嘛,你寫本格就較易受歡迎,這個時代的讀者想輕輕鬆鬆嘛,你寫幽默掛帥的故事就容易熱賣。當然要視乎作者願意妥協多少,例如讀者都喜歡看較寫實的社會派推理小說,你卻想寫翻天覆地的大型密室殺人,那如何取捨、是否將密室詭計偷渡進一個社會派推理故事裡,就得看作者自己決定。
其實我一直覺得大眾文學和純文學的界線很模糊,有人說純文學重視中心思想而大眾文學重視娛樂性,那麼寫得風趣幽默的純文學又如何?有沉重主題叫讀者反思的大眾文學又如何?我反而覺得,大眾文學和純文學的最大分別是,前者的作者在創作時需要考慮到讀者,而後者的重點在於作者能否將自己的藝術意念透過故事傳達給讀者。大眾文學是要面對大眾的,所以作者不能任性地無視市場法則或大眾口味而一意孤行,否則那就不算是大眾文學了。
坦白說,我期望有朝一日不用分純文學、大眾文學、類型文學、前衛文學之類,人類喜歡將事物分類整理,卻忘掉本質,造成標籤化和歧視等等問題。一部好看的小說,不管它是純文學還是輕小說、是推理還是靈異,它就是一部好看的小說而已。假如我們能打破一些既有規範,我們大概能發現更多美好的事物,這個世界也會變得更美好的。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5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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