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人文
2019.11.17 06:08 臺北時間

E06|嫖客不戴套想白嫖 廢公娼後的性交易難題

隨著性工作者年紀增長,這幾年全台各地的合法公娼館逐一關閉(中央社)
隨著性工作者年紀增長,這幾年全台各地的合法公娼館逐一關閉(中央社)

【暗巷內,還有幸福嗎 E06】不戴套想白嫖 廢公娼後的性交易難題

在訪問台中公園的流鶯前後,我曾經訪過公娼,當時台北市的公娼已經廢掉了,高雄也計畫隨後一起廢娼。那時我想去喜樂宮看看,那是高雄最後一家公娼館,裡面有僅存的四個公娼小姐,這訪問沒辦法事先約,就直接殺過去,到了之後才發現還有一個公娼管理員......
剛開始,他們不太想理我們,攝影記者跟我就每天在公娼館外面晃,有一句沒一句的跟他們搭話,想讓他們了解我們的來意,是為了瞭解他們,也許他會願意多講一點他們的事。四個小姐裡面最小的是個原住民,當時二十五歲,最大的四十歲,是南投人。她們四個都非常不願意講她們的過去。
當時客人已經非常少了,每個小姐都抱著她們的愛犬,枯坐在店門口,等著客人來。而在他們對面的私人飯店,計程車馬伕明目張膽載著可能是假結婚,非法來台的大陸女子和逃跑外勞幾十趟的往往返返的來回接客,完全不見警察取締;這是非常諷刺的一幕,高雄市政府要廢掉公娼,而非法,由應召集團經營的生意正興隆。而坐在對面的公娼小姐看到這些,感到非常不平。
小姐因為寂寞,每個都有養狗陪伴。在這裡管理公娼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長得蠻性格的中年大哥,他沒事的時候就是拾花養草,打發時間。公娼館旁有塊小地方都是他種的漂亮花草,當時春花開了,正探出長長的枝條,為這死氣沈沈的巷弄,增添了一點點活力與精神。我才剛開口要問他,為什麼來做這個工作?他就回我,他不想講他的過去,男人最悲哀的就是做看門員,因為正常人都不會想做這種事,他來做這實在是已經想不出還能做什麼了。他說:我是看淡了,人生最心酸淒涼的事,我都經歷過,就是一無所有,阿,講不下去了啦。反正我一個人過日子,回家就自己跟一張床。
我問娼館大哥在這裡都做那些事?他說,他的工作就是幫小姐處理麻煩,比如有嫖客不付錢,他就幫忙處理一下;也幫小姐跑跑腿,燒水給小姐幫客人做清潔之類的;如果小姐臨時保險套沒了,就幫忙遞遞保險套。講到這裡,大哥非常慎重的跟我說:我雖然負責管理他們,但我很尊重他們,我不能有一點點想佔他們便宜的心,他們才會信任我。我們五個像家人一樣,沒有尊卑之分。
他說,其實當公娼的日子反而單純,客人買一段就是二十分鐘,那時價錢是八百塊,小姐每天等客人接客人,來找公娼的大多是經濟狀況比較不好的,像六七十歲的老人,底層勞工,阿兵哥,喪偶的中年男人。大哥說,經濟好的男人會去高級應召站,找長得美艷高挑的,我說,這幾個公娼也長得不錯,只是比較樸實。他回我:店裡小姐是長得還可以,但是跟他們比,還是差很多。
大哥說,他們每天面對的就是一個小圈圈,五個人,若多一個就是來聊天的。這幾個公娼每週到衛生所檢查一次,這些小姐只擔心生意太差,否則每天開開心心的。有時生意差,晚上就提前打烊。
當我問到他,這些小姐的感情生活?他說,他們即使曾經有機會,也錯過了。因為這些小姐會覺得,幾百塊就能買到我,會對我有真情嗎?而且對方的父母能接受我嗎?所以就算有客人表明喜歡他們,他們也不會相信,只會回應他們:如果喜歡我,那就多來給我捧場。其實一段二十分鐘做完,客人就走了,大多沒有交集。
在現場我們遇過幾個中老年客人,其中是一個是休假的年輕阿兵哥,理個平頭長得非常清秀,交易的整個過程其實非常尋常,阿兵哥買了票,那是一張鐵做的牌子,走進房間,小姐端個裝水的臉盆尾隨進房間.門關上了,二十分鐘後,阿兵哥出來,就離開了,小姐清洗收拾後,又回到門口旁坐著繼續等客人。

早以娼館為家 廢娼後何去何從

那時我還非常嫩,很多敏感的問題都不敢問,或者也是很害怕傷害到這些小姐,總是拐彎抹角,繞著他們的狗和周邊閒扯,一個問題繞來繞去,但是還是很難衝破心防,我只知道他們都是因為要負擔家計來當公娼,只想專心的工作賺錢,讓家人過好日子。第二天,我又來晃,終於他們讓我進去看看了,然後就瞄到最靠門邊其中一間小姐的房間,裡面衣服東西擺得整整齊齊,一問之下才知道那是小姐阿芬的房間,阿芬個頭很小,有點斜視,看到我對她的房間感興趣,她邀我進她房間。我這才看清楚整個房間,裡面非常乾淨,有床、衣櫃、電視跟音響,還有電鍋,生活家電用品一應俱全。這些都是她有餘錢後陸續添購的。
阿芬卸下心防,開始跟我說她的家庭。她家住南投山上,是家中的大姐,底下有個弟弟,因為父母只能打零工,家境非常清寒,為了給父母安定的家,讓弟弟受教育,她從十八歲開始,南下打聽到做公娼可以賺到很多錢,就到高雄拿到牌照開始當公娼,這是她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沒想到也是她最後一個工作,因為他做公娼一做二十幾年,二十多年來,她在娼館工作,在娼館生活,早以娼館為家,我訪問她時,她已經四十歲了,說到要廢娼了,她説,根本不知道自己以後能去哪,老家只剩下媽媽一個人。
提到爸爸跟弟弟,她真的很心痛。她的父親因為酗酒,後來罹患癌症走了。然後她這麼辛苦工作,撫養弟弟,她說她從不要求他謝謝她,但是,弟弟卻跑去吸毒,讓她傷透心,是她報警將弟弟送進監獄裡的。
這麼多年來,他只想賺錢把這個家扶起來,來到高雄人生地不熟,幸好公娼姊妹會互相照顧,環境還算溫暖。但是阿芬努力了二十年,到廢娼前,負擔依然沈重,因為九二一大地震時,阿芬家倒了,他只好再貸款把房子蓋起來。好在弟弟後來出獄,戒毒了。
阿芬不識字,頂多在娼館附近的幾條巷弄活動,他說以前熱鬧時,整條街都是人,也好多賣藥賣吃的賣雜貨的各式店家,後來公娼館沒落,連帶整條街也冷冷清清。阿芬經常幫其他小姐跑腿買東西,要不就是到公園走走,但是高雄變化好大,每次看到一條街變了,她就不再去了,因為那種變化讓他害怕,他說反正他們變他們的,我不要去就好,逐漸地,她的生活越縮越小,就只剩下公娼館前後那幾條街,還有她的小房間。
公娼大哥最後跟我說,廢娼後,小姐應該都會去做私娼,這行業斷不了的。後來,我在日復一日的採訪工作裡,也抽不出時間再南下訪問喜樂宮這些朋友的近況。2003年,高雄正式廢娼,我不知道阿芬後來到哪去了,是回老家,還是過著每天躲警察,在高雄或哪個容得下她的地方繼續接客賺錢?

踏上公娼這條路 是為了飼家賺食

我在台北市廢娼後幾年,才採訪到那些出來抗爭的公娼,我第一個訪問的就是麗君,我想我這個圈子的人都對他不陌生,因為每一個抗爭現場,他都是衝第一。後來,她也擔任妓權組織日日春協會的秘書長。
在公開的場合,他總是帶著公娼帽,一個太陽眼鏡在演說,他其實口才非常好。我訪問她時,他特地脫下這一些帽子眼鏡,我幾乎問甚麼問題,他都很誠懇的用台語回答我。麗君出身農家,四歲母親過世,十六歲她就離家幫傭 ,婚後生下兩個孩子。
我問她為什麼後來做這行?她說的很直率:我ㄤ跟別的查某跑去啊,為了乎兩個囝仔讀冊,我到春鳳樓作公娼,一直做到廢娼。他說他撿吃儉用,也無時間去七逃,說卡歹聽耶,透早出來賺錢,賺完就返去煮飯乎子吃,第二天又透早要出來上班,就像做工的,都無時間用錢,也不曾出去買東西。
麗君說,他都隨便穿,摩托車騎了就去上班,鄰居都以為他是做土水耶。他只把錢花在上班的衣服上,因為當時店裡小姐都很年輕,他為了吸引客人,多賺點錢,會叫人幫她做幾件露背性感的衣服。那時一個月可以賺八萬多塊,他存錢跟會,後來買了一間四百多萬的房子,貸款貸了三百多萬。他一直很節儉,廢娼那一年剛好還清貸款,她很萬幸,因為很多姊妹都還要付小孩的學費,要付房貸,廢娼後,他們很淒慘。他就是因為這些姊妹們出來抗爭,否則他債務還完,孩子也大了,家裡不用再靠她當公娼賺錢了。
麗君覺得當年公娼牌照是政府給的,做這一行飼家賺食,並不可恥,這是他們的工作權。我曾問她小孩知道他做這個嗎?他說,她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但是她跟孩子之間沒有談過,她突然非常激動的說:若他問我,我會坦白講:你老爸沒留半毛錢給我,我都要做乞丐了,那時要你去做學徒,你硬要讀書,不是要我這老的來犧牲?麗君說,他沒有做錯事。其實他覺得兒子心理面是知道的,只是不說。
當時陪著這些公娼一起抗爭的日日春協會,曾根據這些公娼的故事跟心聲,寫下一首歌叫幸福。對這群公娼來說,到底甚麼是幸福,也許就像麗君這樣,只是能陪伴孩子長大,付完房貸,現在網路跟 Youtube 都能找到這首由麗君主唱,表達公娼心聲的歌,曲子則是由當時黑手拿卡西的團長陳柏偉做的,再由黑手拿卡西伴奏。幾年前,麗君因乳癌擴散,最後的日子他堅持在歸綏街唯一留下的公娼館文萌樓裡度過,我偶爾會想起她,是那麼風趣幽默,能言善道,全身散發一種力量跟尊嚴,始終堅持跟他的公娼姊妹們站在一起。我心中就會想起他唱的這首歌幸福:

〈幸福〉一曲歌詞

你若問我,甚麼是幸福,

叫我怎樣講

阮若是千金小姐,

好命還嫌不夠。

你若問我什麼是人生,

叫我怎樣回。

阮不是在家閨秀,

幸福要叼位找。

啊~~阮是野地的長春花。

幸福是風中的蠟燭,

咱要用雙手捧。

啊~~阮是野地的長春花。

人生是暗夜的燈火,帶咱行向前。

雖然是乎人看輕,走到這條路。

阮嘛是飼家賺吃,有什麼通見笑。

紅燈路頭街巷,暗暗孤單行。

唉呦~換來一家的吃穿。

我的人生呦~~

雪兒的生命故事 述說公娼相似經歷

我當時訪問的公娼,就曾有幾個以前是雛妓,一直為了解決家中債務而在這個產業裡求生。像雪兒,當年會從娼,是因為家裡環境不好,她父親把票借人,給人跳票被關。為了有錢保他,她初一沒念完,就被賣到台北。他跟老鴇簽3年拿到2萬多塊,再借7000塊加1年給他爸爸治病。雪兒因為未成年,只能當私娼,他跑北投,做日本人生意,那時價錢是休息600,隔夜8000,但錢都被買他的阿嬸拿走。他們被妓院老闆剝削的很嚴重,做滿4年,還是沒有錢,而家裡已欠債幾十萬了。
其實聽雪兒口述自己當雛妓時的經驗,老鴇逼迫她長時間接客,墮胎,非常慘無人道,我記得當我問道雪兒有休息日嗎?他回我:月經來休1天,拿孩子休3天。我聽了很驚訝,難道拿孩子也變成是例行的一件事了嗎?雪兒提到,民國59年,沒避孕藥、保險套,她曾拿過好幾個孩子。 那時阿嬸帶她去便宜的婦產科,真的好恐怖,都沒有注射麻醉針,醫師綁住手腳,只用點麻藥給她聞就開始,非常痛,她唉到不能唉,最後只能流淚哭泣。
雪兒後來就到公娼館工作,當時老鴇對她不錯,她也曾遇到好對象,就是她女兒的爸爸,但是他母親看不起雪兒,她只好自己養女兒。當公娼時,雪兒拼命賺錢還家中的債務,後來又買了房子,廢娼時,雪兒還有負債跟房貸大概三百萬。他原本預計再五年就可以還清,但是一廢娼,就沒辦法了。
她曾嘗試轉行,借了五十萬去開檳榔攤。我當時問他,檳榔生意怎樣?他回我:拜託,檳榔西施這麼多,辣妹穿這麼辣,還送兩粒,我歐巴桑是賣乎鬼喔?其實檳榔攤賺的錢還不夠她繳房租,最後,雪兒又多欠了一筆債。不得已,她只好去做私娼。但是那時的政府經常在拼治安,警察為了積分,不敢去高級飯店抓,要搜索票,就抓他們這些流鶯、私娼,一抓到罰幾千塊到三萬塊。雪兒說,她做的都不夠繳這些罰單。雪兒供不起小女兒念私立高中,女兒只好輟學去打工。
廢娼後,將近七成的公娼都去外縣市做私娼。其實私娼黑白兩道都要打點,被剝削更多。雪兒說,以前性工作合法時,有麻煩可找警察調解。變成私娼後,不合法,客人都知道她們怕警察,就拿警察來壓她們。比如她請客人戴保險套,有客人就說:「我打電話問警察看要不要戴?」她只好做。其實愛滋很多,她非常害怕,但是也沒辦法。還有她如果沒幫客人打出來要跟他拿錢,客人會說,「我打電話問警察要不要錢?」雪兒很無奈,只好讓客人白嫖。
雪兒說,好客人也很多。像他一個客人殘障在賣樂透,以前合法時,她會幫他做,但要幫他穿鞋、穿褲,扶他去三輪車。廢娼後,他一天到晚去找雪兒,一見面就先塞給雪兒1千塊,要雪兒幫他做,但雪兒不敢幫他做。這客人就拼命盧雪兒:「我不是歹人客,為什麼嘸愛甲我做?嘸人要嫁我,妳擱不愛甲我做,我要安呢?」雪兒說:「現在警察捉很嚴,若乎抓,我賺ㄟ都嘸夠罰。雪兒叫他去五星級飯店,警察就不會抓了。結果他回雪兒說:「我一張樂透才賺4元,那要5、6千,我是要賣幾千張?妳甲我做一下啦?」雪兒大罵竟然有人主張要罰嫖?那是要叫這些嘸娶某耶去強姦喔?
雪兒的夢想是甚麼呢?她只是不希望債務留給小孩還,因為實在太辛苦了,他幾乎是花了一輩子在還家裡的債務。他覺得孩子書讀不高已經夠可憐了,如果還要幫家裡還債,不是又要跟她走一樣的路嗎?她說:我為了家庭下海就乾脆下到底,但我不希望我女兒跟我一樣,我希望她自由。
前面兩集,我提到這些女孩從雛妓到公娼,她們幾乎用一生在承擔整個家庭的債務跟負擔。接下來我要說白蘭的故事,日日春後來照顧她時,她已經癱瘓了,日日春是在照顧她時,重塑過往他從雛妓到公娼,然後轉業失敗,幾乎無法生存的過程。我覺得日日春作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為什麼去重建這些女性過往的生命史這麼重要?這是台灣某個年代,某些女性的共同經驗,這些女生用她們的身體多壓力,為了家庭,為了父母,為了姊妹,後來就離開了,好像塵土般,不曾為這個世界上留下甚麼東西;他們的付出不曾被好好記錄過,我是訪問日日春的鍾君竺時聽他說到白蘭的故事,日日春透過照顧白蘭,重塑了一個性工作者的生命史,提醒我們,這些女性曾經為這塊土地上,她們的家庭的付出。接下來我要講白蘭的故事。
更新時間|2023.09.12 20:32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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