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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21 10:30 臺北時間

【徐振輔專欄】藏戲

【徐振輔專欄】藏戲
他們所談的藏戲,是逢年過節時,在廣場搭起一頂大棚子,村民們席地圍觀的那種藏戲。彼時看戲是生活中少有的娛樂,有時戲班子下鄉,只一齣戲,演上三天三夜,附近村子的人都會勤奮趕場。好像時間太堅硬、太漫長,非得大家一起努力消磨不可。

徐振輔專欄〈藏戲〉全文朗讀

「原始儀式在褪卻了巫術的魔力和宗教的莊嚴之後,就演變為戲劇。」——哈里森(Jane Ellen Harrison),《古代藝術與儀式》。
第一幕:松贊干布遣使求親,在百女之間選中文成公主,得唐太宗允嫁。
戲看到這裡,不免錯愕,如此嫁女兒不會太隨便嗎?按典型的藏戲版本,唐太宗應該是千百個不願意,連出數道頗具巧思的刁鑽難題。只因松藏干布乃神降之子,使臣祿東贊也機伶過人,才在各國使團中脫穎而出。這段情節照說涵蓋了九成以上內容,用傳統形式能演上一整天,可現在開演才十分鐘啊,接下來還有什麼可看?
來之前我就料想自己可能後悔。雖然這部「文成公主大型實景劇」近年成為拉薩最火熱的旅遊行程,到處貼有宣傳海報和售票資訊,可嚮導並不認為這值得耗去我在拉薩的珍貴一晚。然而基於對藏戲文化的興趣,我還是執拗地買了門票。晚飯後,嚮導開車送我來到名為慈覺林的小村子,告訴我劇場位置後,便留在車上,雙腳一抬,說要睡個覺,結束了再叫他。
一般來說,拉薩城外即是荒涼曠野,但沿階梯上坡時,我卻置身於一條聲光浮華的風情街,販售精緻紀念品的店舖漩渦一樣把我吸走。這個建立不到十年的新穎園區,可以說是《文成公主》的衍生物,據說整個項目初期便投資了7.5億人民幣,配合政府大力宣傳,旺季時旅客爆滿。只這一齣戲,一年門票收入就超過一億人民幣。
幾番糾纏,好不容易擺脫文創小物之妖邪魅惑。到了階梯盡頭,一幢大型藏式建築,頭上有毛體字掛著「文成公主劇場」六個字。剪過門票,另一邊即是依傍著寶瓶山的開放式大舞台,一面是容納四千人的觀眾席,其餘三面朝曠野無限延伸。燈光打上山頂,星月同為道具。進行至大唐長安這一幕,數層樓高的巨大宮殿在滑軌上移動,侍衛宮女不下百人,服裝都不含糊,精巧至極。進退場間,滿城金光閃爍,像極了閱兵大典。
第二幕:文成公主千里西行,故鄉之情難割難捨。
耐著性子看下去,倒也不會真的後悔,起碼沒有被騙的感覺,畢竟從音響、電子屏幕、噴雪機關,乃至一切硬體設備,都絕對是紮紮實實的巨資打造。送親隊伍一啟程,有馬匹奔馳,有羊群雜沓,煙塵瀰漫間,經幡與佛塔在後頭飄來晃去,又是一輪張藝謀式的盛大排場。那是就算你對內容毫不在意,見到聲光之繁盛,都會覺得「啊,不好意思,真是辛苦你們了」的程度。縱使票價不斐,也覺得沒有關係了。
藏戲面具:「溫巴」。(繪圖:徐振輔)
只是,我不免起疑,這究竟還算不算藏戲?從溫巴面具來看,自然屬於衛藏方言系統的藍面具流派,劇本也源於八大藏戲之一的《甲薩白薩》,可偏偏看起來就是天差地別。我後來找幾位年長朋友聊天,才發現他們在情感上難以承認這類表演。或許就像台灣掌中戲影視化的過程中,許多被遺棄的野台觀眾那樣,當遇到我這樣的年輕人,老戲迷們總會將記憶倒轉至與我相仿的年紀,談起心中「真正的」藏戲,彷彿試圖挽回自己也曾有過的青春歲月。
他們所談的藏戲,是逢年過節時,在廣場搭起一頂大棚子,村民們席地圍觀的那種藏戲。彼時看戲是生活中少有的娛樂,有時戲班子下鄉,只一齣戲,演上三天三夜,附近村子的人都會勤奮趕場。好像時間太堅硬、太漫長,非得大家一起努力消磨不可。
在廣場戲的年代,沒有電子設備,伴奏以鼓鈸為主,演員必須有非常洪亮的嗓子。以前覺木隆藏戲團有位傳奇大師名叫米瑪強村,他在西藏樂論的基礎上,又鑽研古印度的七音品,對唱腔進行了大幅改革。其造詣之高,有這麼一句俗諺:「聽到米瑪強村唱戲,什麼好東西都忘了吃。」據說他在室內高歌,房柱上的唐卡卷軸便顫動不已,窗玻璃轟隆欲碎;在戶外唱戲時,方圓四、五里都能聽見他的聲音。
和當代影星一樣,那時名角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熱烈歡迎。
第三幕:相思情重,公主與藏王夢中相會。
如同人類所有重要的戲劇傳統,藏戲同樣發源自巫術與祭祀。根據法國藏學家石泰安(Rolf Alfred Stein)在田野和文獻上的考究,最古老的白面具藏戲,八世紀時依然是一種近乎宗教儀式的「儺戲」。時至今日,康巴方言系統中的德格藏戲,仍保存了密宗跳神儀軌的痕跡。如同《大日經義釋》第六卷所言:「一一歌詠,皆是真言;一一舞戲,無非密印。」
一千多年來,藏戲慢慢轉變為面對群眾、有故事性的戲劇形式。部分學者認為,這個世俗化的歷程,要到1950年代才算徹底完成。我不免想起所深愛的電影《霸王別姬》裡,段小樓訓斥程蝶衣的一句:「你也不出來看看,這世上的戲都唱到哪一齣了?」那正是文革將臨,戲班子拋棄舊社會戲曲,演出所謂革命樣板戲的時刻。當時的統治者深知,戲劇作為一種鞏固權力的手段,可以重新定義世界運作的道理,告訴人們各自在社會中的角色。不知你是否注意過,菊仙上吊之時,收音機裡沙啞聲音唱的「聽奶奶,講革命……」,正是來自八大樣板戲之首的《紅燈記》,堪稱整個時代的經典之作。
後來革命之火燒上高原,各地藏戲團解散的同時,拉薩也在文化部指示下,成立了毛澤東思想百人宣傳隊。樣板戲在結構、唱詞、服飾不容改動的前提下,勉強地藏戲化了。作為保留了印度梵劇內涵的藏戲,或許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它宣揚宗教的本質。
改革開放後,傳統藏戲才較為完整地介紹到中國內地。一篇1982年刊登在《人民戲劇》的文章是這樣說的:「沒想到西藏也有如此複雜的戲劇傳統,以前我們對西藏的印象,無非就是才旦卓瑪和大旺堆吧。」文中提及的那兩個人,在內地人眼中可是名角中的名角。才旦卓瑪一曲:「毛主席就像那金色的太陽,多麼溫暖多麼慈祥把我們農奴心兒照亮。」以及大旺堆身為舊西藏農奴代表,在電影中反抗階級壓迫的光輝身影,都深深烙印在廣大中國人民心中。
我似乎想像得到,那半京半藏的高亢聲腔唱著:「百花吐豔,新中國如朝陽光照人間。」
第四幕:公主將臨,藏王與百姓熱烈相迎。
始於長安,終於拉薩,整部戲都專注於隊伍跋山涉水的過程,期間以各種歌舞表演填塞,其實沒什麼情節可言。身為一類其心可議的觀眾,心底不免吐槽,面對遠方不曾得見的藏王,公主途中相思成疾,竟然也能成一段戲。這股情感實在來得沒有道理,只能說某些時候,愛情也是一種信仰吧。
偏偏鐵齒如我,沒那麼容易接受信仰,所以也不解風情地翻了一些歷史資料。
和戲中相仿的是,西元634年,得知突厥和吐谷渾各自迎娶唐朝公主為妃,松贊干布確實也遣使求親過。不過吐蕃小邦,想當然耳,唐太宗並不當一回事,松贊干布於是勃然大怒,先是出兵痛擊吐谷渾,再率領二十萬大軍進逼長安。雙方幾番交戰,最終才促成這場政治聯姻,得保往後數十年和平。
在善於粉飾的中原史觀下,和親乃天朝恩賜,在異邦也是萬眾拜服。然而現實總是殘酷,我想文成公主離鄉之時,大概難以如戲裡那般對命運釋然吧。這時她也不知道,松贊干布會在37歲英年早逝,將來的日子,恐怕是相當寂寞了。
儘管不服氣,但總有人會說:「演戲嘛,何必認真?」沒辦法,現實和戲劇到底是兩回事,就像洛佩茲(Barry Holstun Lopez)《北極夢》裡頭說:「他們真正關心的是,這個故事能給人希望嗎?能使生活中面對最糟糕局面的人們──無論是自身還是作為一個集體──去改變局面,繼續前進嗎?」
終幕:拉薩城歌舞昇平,漢藏民族和諧交融。
散戲時已是十點多,天空飄起雪來。出了劇場往停車場走,你可以在階梯上完美眺望河流對岸的拉薩夜景──瑪布日山頂的布達拉宮被強光打得閃閃發亮,像一件博物館中的巨型展覽品。
回憶起來,這部戲或許確有可觀之處,否則謝幕時,掌聲不會如此熱烈。然而這情景浮現在腦海,卻和電影中的另一幕相互疊影:1949年在北平,唱的是不知道唱過多少回的《霸王別姬》:「如此妾妃,獻、獻醜了……」但這一回,程蝶衣卻唱岔了嗓子,憶及往事,驚懼得退了幾步。眼看是唱不下去了,段小樓深一鞠躬,欲道歉時,只見滿場解放軍整齊端坐,剎那間,掌聲如雷。
下到寂靜的停車場,我摸黑尋覓了一番,終於辨認出嚮導的車子。敲敲玻璃窗,過一會兒,他睡眼惺忪地打開車門。
「戲咋樣?」
「挺有意思。」我說。
「有意思。」他發動車子,打開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氣。「有意思就行。」
徐振輔(徐振輔提供)
作者小傳─徐振輔
台大昆蟲系畢業,現就讀地理系碩士班。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是拍攝野生的獨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最近比較用心的主題有婆羅洲、北極、西藏和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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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33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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