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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他會這麼做?從東京沙林毒氣事件看台北捷運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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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他會這麼做?從東京沙林毒氣事件看台北捷運攻擊
27歲逃兵通緝犯張文在台北車站、中山站扔煙霧彈後沿路砍殺,包括張文在內已造成4死5傷,警方立即加強維安戒備。攝影鄒保祥

李思萱/資深媒體人,本文經授權,摘自作者臉書

看到張文的背景資料後,我第一個想到的是1995年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

不是說兩件事完全一樣,而是某些心理機制驚人地相似。

張文,27歲,2022年空軍志願役因酒駕被汰除,2025年7月因逃教召被通緝,今天下午在台北車站和中山站發動攻擊,帶著防毒面具、煙霧彈、長刀,造成4死多人受傷,最後從5樓跳下身亡。

我想直接切入一個問題:這種高度計劃性的公共攻擊,背後的心理機制到底是什麼?

東京沙林毒氣事件的心理結構

1995年3月20日,奧姆真理教成員在東京地鐵五條線同時釋放沙林毒氣,造成13死超過6000人受傷。最詭異的是,執行這個計劃的人很多是高學歷菁英——醫生、物理學家、工程師。這些人不是社會邊緣人,是社會的既得利益者。那為什麼他們會做出這種事?

村上春樹為了理解這件事,去訪問了加害者和被害者,寫成《地下鐵事件》和《約束的場所》。他發現一個關鍵:這些人都在尋找一個「故事」來解釋自己的存在。

奧姆真理教提供了一個完整的世界觀:你不是普通人,你是被選中的;這個世界即將毀滅;你正在執行神聖的使命;殺人不是罪惡,是解脫那些人的靈魂。這套說法把暴力「正當化」了。不是說他們瘋了,而是他們找到了一套邏輯,讓自己的行為在自己的認知框架裡是合理的、甚至是神聖的。

張文找到的是什麼「故事」?

張文沒有宗教組織,沒有教主,沒有末日論。但他一定也建構了某種「故事」來正當化自己的行為。

從他的行動模式來看,他把自己定位成「戰士」。防毒面具、煙霧彈、精心計劃的攻擊路線,選擇下班尖峰、人潮最多的時段,攻擊兩個地點而不是單點發洩。這不是衝動殺人,這是一場他自己設計的「軍事行動」。

研究偽突擊隊員的心理學家發現,這些人都有極度受傷的自尊,需要透過暴力來重建。張文從2022年志願役軍人身份被剝奪,接下來三年社會地位不斷下滑,到2025年變成通緝犯。對一個曾經是軍人的人來說,這種身份崩潰可能比一般人更致命。軍人的自我認同很大程度建立在榮譽、紀律、使命上。當這些都沒了,他是誰?

他建構的故事可能是這樣的:「我被這個社會拋棄、羞辱、踐踏。但我不是廢物,我要證明我是有力量的。我要讓所有人看到——我可以掌控生死,我可以製造恐懼,我可以成為新聞。」這就是他的正當化邏輯。不是說這個邏輯對,而是在他的認知世界裡,這是唯一能重建自尊的方式。

警方隨即展開追捕,張文最終在誠品南西店5樓高處墜樓,警方也展開蒐證。攝影陳建勳
警方隨即展開追捕,張文最終在誠品南西店5樓高處墜樓,警方也展開蒐證。攝影陳建勳

四個驚人的相似點

雖然一個是宗教集體行動,一個是個人報復,但心理機制有驚人的相似。

首先,都經過長期、精密的計劃。奧姆真理教花了數年建立實驗室、製造沙林毒氣、演練投放方式,這些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張文的租屋處發現爆裂物,像小型兵工廠,煙霧彈要自己做,防毒面具、行李箱、攻擊路線都需要時間規劃。

其次,都選擇了最大化「象徵意義」的目標。奧姆攻擊東京地鐵,不只是殺人,而是攻擊「系統」。地鐵代表現代都市生活的心臟,攻擊它就是攻擊整個社會秩序。張文選擇台北車站加中山站,也不只是殺人。台北車站是台灣的交通樞紐,下班尖峰時段代表「正常生活」的人群。他要破壞的是這種「正常」。

第三,都使用了化學或煙霧手段製造恐慌。奧姆的沙林毒氣是看不見的威脅,製造極度的恐慌和不確定感。張文的煙霧彈雖然殺傷力不如沙林,但心理效果類似——看不清楚、不知道發生什麼、不知道威脅在哪裡。這種不確定性比單純的刀子更恐怖。

最後,都沒有逃脫計劃。奧姆成員被抓後幾乎沒有抵抗,像是完成了某種使命就認了。張文直接跳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活著離開。這代表他們都把這個行動視為「終點」,不是「手段」。奧姆成員相信這是最終聖戰的一部分,張文則把這當成自己人生的最後演出。

關鍵差異:孤立讓他更危險

但兩者最大的差異在於,奧姆成員有一個「共同體」。教主提供世界觀,同伴提供社會支持,集體儀式強化信念,形成「我們對抗他們」的框架。這讓他們的行為在集體內部被持續強化和正當化。

張文是完全孤立的。沒有組織、沒有同伴,所有的正當化都是自己建構的,沒人跟他說「你做得對」,完全的孤獨。

這種孤立狀態反而可能更危險,因為沒有任何外部的reality check。奧姆成員至少還有彼此,還有教義可以討論、質疑。張文只有自己的腦子,不斷反芻、不斷強化自己的怨恨和復仇幻想,沒有任何煞車機制。

事發後,清潔人員趕緊清理地上血跡,警察也加強巡邏。攝影鄒保祥
事發後,清潔人員趕緊清理地上血跡,警察也加強巡邏。攝影鄒保祥

「使命感」的扭曲轉向

還有一個很詭異的相似點:這兩種人都曾經有過「服務」的身份認同。奧姆成員很多人加入教團前是醫生、科學家,本來是幫助人類的職業。張文是空軍志願役,本來是保衛國家的角色。

這些人都曾經把自己定位成服務者、保護者。但當這個身份被剝奪或扭曲後,那種使命感並沒有消失,而是轉向了相反的方向。奧姆成員從「治療病人」變成「淨化世界」,張文從「保衛人民」變成「懲罰社會」。

這種轉變的心理學叫做「反向形成」——當你原本的價值體系崩潰,你可能會走向極端相反的方向,來證明「至少我還能做點什麼」。

煙霧彈不只是武器

我特別想講一下煙霧彈這個細節。張文不只帶刀子,還特別準備了煙霧彈。這不是為了掩護逃跑(他根本沒打算逃),那是為了什麼?

製造混亂和不確定性。沙林毒氣也是這樣,人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看不見威脅在哪裡,這種未知比直接的暴力更恐怖。

而且煙霧彈還有另一層意義:視覺效果。張文想要的不只是殺人,他要的是一個「場面」。防毒面具、煙霧瀰漫、人群逃竄——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舞台。這就回到偽突擊隊員的心理:他們需要觀眾,需要被看見。長期被社會忽視的人,即使是以這種扭曲的方式,也要證明「我存在過」「我做過大事」。

警察拉起封鎖線,進行維安與蒐證。攝影林煒凱
警察拉起封鎖線,進行維安與蒐證。攝影林煒凱

為什麼是捷運?

奧姆選地鐵,張文選捷運,這不是巧合。公共運輸系統代表什麼?陌生人的聚集地、「正常社會」的縮影、每個人都在趕著去過自己的生活、秩序、效率、現代性。

對這些攻擊者來說,這正是他們想要破壞的東西。「你們都過得好好的,每天上班下班,有家可回,有朋友有未來。而我什麼都沒有。那我就要破壞這個『正常』,讓你們也感受一下恐懼和崩潰。」這是一種扭曲的平等化——既然我得不到,那誰都別想要。

空軍訓練讓他知道怎麼「執行任務」

張文的軍事訓練背景讓這件事更加可怕。他知道怎麼執行任務:目標選擇要考慮人流量和象徵意義、裝備準備要充分、行動路線要規劃清楚、最後還要有終結方式。這不是普通人能想到的。他把自己真的當成在執行一個軍事行動,只是這個行動的目的已經完全扭曲了。

而且軍人訓練還有一個特點:去人性化。軍隊訓練你把「敵人」視為目標,而不是活生生的人。當張文把整個社會視為敵人時,這種訓練出來的心理機制就變得非常危險。他可能真的不覺得那些人是無辜的。在他的認知框架裡,「你們都是害我變成這樣的共犯」。

這種事能預防嗎?

奧姆真理教事件後,日本社會花了很多年反思。他們發現,那些加入邪教的人很多都有一個共同點:在主流社會裡找不到歸屬感和意義。村上春樹訪問教徒時發現,很多人說「教團是我第一次感覺到被需要、被理解的地方」。

張文沒有教團,但他也在尋找意義。當正常管道都失敗後——軍人身份被奪走、社會地位崩潰——他建構了一個扭曲的意義:透過暴力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那怎麼預防?不是安檢,一個決心赴死的人任何安檢都擋不住。關鍵在於不要讓人走到這種「意義真空」的狀態。

張文2022年被汰除,這種問題退伍軍人應該要有輔導機制對吧?不只是踢出去就算了。軍人失去身份後的心理衝擊是很大的,需要協助他們重新建立平民身份。而且一個通緝犯可以在台北自由活動五個月,這本身就很離譜。

還有更根本的問題是社會對「失敗者」的態度。酒駕被汰除就沒人要用,然後逃教召變通緝犯。這個下滑的軌跡,每一步都在把他推向社會邊緣。有沒有任何一個點可以拉他一把?

我不是說要同情他,他做的事無法原諒。但如果我們想預防下一個張文、下一個鄭捷,就必須理解這個心理機制:當一個人覺得自己在正常社會裡永遠沒有未來,暴力就變成了唯一能證明自己「還算個東西」的方式。

這不是為他開脫。這是冷靜地分析:為什麼一個27歲、受過軍事訓練、本來應該保衛國家的年輕人,會走到這一步?

答案不簡單,但如果我們不去面對,那就只能等下一次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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