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文儀/僧伽醫護基金會常務董事、前疾管局副局長
寫在前面
台灣佛教長期以「自律、解脫、度眾生」作為出家生活的核心要旨,卻逐漸忽略了一個無法迴避的現實問題:當出家人老了、病了,是否仍能在終身共住的寺廟中,被制度性地照顧與安養?
近年來,筆者觀察到老病僧被迫離開原寺、轉往社會安養機構,甚至流離失所的案例,早已不是零星個案,而是一種結構性現象。這並非出家人沒看破生死,或僧團普遍不慈病、不敬老所致,而是牽涉到僧團人口結構、寺廟型態、財務制度、修行文化,以及公共政策之間長期交錯影響的結果。
本系列文章將分四篇,依序從台灣寺廟型態的歷史與制度差異談起,進而分析修行文化與世代矛盾、財務制度如何將老病風險個人化,最後討論制度重建與公共政策可能的出路,嘗試為台灣佛教提出一個理性、誠實,也不迴避殘酷現實的檢視與解方。
若說制度決定了老病僧能否被留下,那麼修行文化,則深刻影響了老病僧是否「敢被看見」。在許多寺院中,老病僧之所以選擇沉默、隱忍,甚至拖延就醫,並非不知風險,而是深知「老」與「病」在現行修行文化中,所代表的隱藏意涵。
弔詭的是,「生、老、病、死」本為佛法所揭示的人生四苦,正因知苦,才知離苦真諦。然而在當代僧團文化中,老病之苦卻逐漸成為不太能說出口的狀態。一旦言老、言病,便容易被誤解為修行退轉、道心不足、業障深重或道行不行,彷彿修行者就不該顯現衰老與病痛。這不僅背離佛法本義,更使老病本身成為一種羞於啟齒的「失敗象徵」。
在台灣佛教的實際場域裡,「能執事」往往被默認為修行是否精進的具體指標。體力充沛、能領執事、能支撐行政與弘法工作的出家人,被視為有福報、有德行;相對地,老、病、退居,則逐漸被誤解為修行路上的「退場」狀態。這樣的價值排序雖未寫入清規,卻滲透在分工安排、語言使用與人際互動之中。
刻苦耐勞,也因此被神聖化為清修的基本態樣。台灣寺廟多位於山間,濕度高、氣溫變化大,寮房簡陋、空間狹小、居住品質不佳等,原本只是環境條件,卻常被視為有無修行的一部分。例如:老病僧因體力衰退,無法手洗衣物,使用洗衣機會被視為「浪費或侵損常住資源」的戒律問題;於是勉力刻苦,不再是自願修行,而成了避免被質疑的必要認知。老化與疾病所帶來的種種不便,本應是修行直觀無常的重要課題,卻被轉化為不能示弱、不敢言苦的壓力來源。
世代差異,更放大了這樣的矛盾。許多年輕人選擇出家,正是為了遠離世俗人情與勞務糾葛,卻在僧團中再次面對照顧師長、買菜煮飯、出坡打掃、接待信眾等高度世俗化的工作。在「弘法」、「禪定」被高度推崇、而實際能講經說法、帶七開示者又寥寥可數的現實下,寺廟內部因執事分工與功能差異,形成隱而不宣的階級結構,長期下來遂累積不少居住與心理壓力。
因此,許多年輕出家人會再進入佛學院就讀,在佛法上饡研精進,向常住請長假,期待成為「合格的弘法法師」。然而,社會與僧團往往也隱約傳遞一種訊息:能站上講台、能對外說法者,才算是真正的得道高僧。這種世俗成功模型,反而使留在常住、逐漸老病的僧人,更容易被視為「沒有發展性」的存在。
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下,一些出家人選擇離開僧團,卻又不願還俗,最終形成獨居公寓的「公寓法師」。他們的老病與安養,更缺乏任何制度性支撐,只能各自承擔風險。這些在比丘尼身上,因為戒律、醫療可近性與性別結構,老病所帶來的身心風險更為嚴峻。
當一個修行團體無法容納老病作為生命必經之路,甚至將之視為不能言說的業障,那麼它所修的,究竟是解脫,還是對無常的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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