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2017.04.04 07:00 臺北時間

【散文】見山──紐西蘭散記 呂欽文

庫克山腳下的Pukaki湖。
庫克山腳下的Pukaki湖。
倦鳥畫過天空,偶爾輕點水面,線條極簡而優美,讓人想起巴哈的G絃之歌。山區多雨,偶而會飄下雨滴,雖然輕柔得聽不到一丁點聲響,卻又讓人墜入蕭邦「雨滴前奏曲」的浪漫旋律裡。

呂欽文〈見山──紐西蘭散記〉全文朗讀

紐西蘭南島,有個中央山脈,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南阿爾卑斯山」。千萬年前,冰河切割出了一個個寬廣的縱谷;多少年後,冰河雖然退去,但山頭終年的積雪,日日夜夜點點滴滴化成雪水,匯流成溪、成川,最後找到一個最完美的地方,匯集成湖。這水,來自這山,是經歷了多少個晝夜與這山的纏綿,最終無怨無悔的駐留在山的腳邊。在那多少個日夜裡,山其實留不住水,反倒被水勾勒出了一道道的傷痕。當水成了湖,山又似乎安然的護衛著水,成了一幅山與湖的聯袂畫面。
如果沒有水,山只是兀自隆起相互爭鋒的土丘,是自由放任沒了章法的地表;因為有了水,有了基準,產生了對位關係,大地,也得以被統合成為了一個安定的整體。
如果沒有山,水只是一灘平凡的面,儘管平靜,但沒有表情;因為有了山,讓水有了邊界,有了包被,也因而產生了空間的廣度與深度。山的奔放不羈,更讓水顯現了內斂平和的性格。
閱讀自然,最好的方式是描寫它,不管是不是畫得道地

見山是山

我自忖不是一個哲學性的人;但人在某種情境裡,是有可能激發出某些特定行為的。這次與家人租了部露營車,以十天的時間穿梭在紐西蘭南島的山與水之間;白天看遍詭譎多變的湖光山色,夜晚野宿萬籟俱寂的湖濱山腳,心中起伏,充滿感懷。
站在湖邊,與站在海邊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同樣是水,海有太多的情緒,太容易被外在的事物干擾。海總是想要以一波又一波的衝擊,向大地傾吐她長途跋涉與長年積累的身世和遭遇;站在海邊,人總被帶起澎湃的情緒,很悲壯,但也很無助。而湖,像是哭鬧過的可人兒,只是靜靜地躺在她該存在的地方,只偶爾以輕柔的鱗波,拍向山腳岸邊。站在湖邊,是一種深邃的感覺,思想,可隨著清風,在湖面自由飛翔。
湖邊是很好的思想的地方。梭羅在瓦爾登湖寫成了《湖濱散記》,馬勒也在哈斯達特湖邊完成了多首交響樂。傍晚時分,站在湖邊,夜幕低垂。太陽下山的方向,留下一片魚肚鱗光,倒影著山形,是一幅充滿禪意的水墨。倦鳥畫過天空,偶爾輕點水面,線條極簡而優美,讓人想起巴哈的G絃之歌。山區多雨,偶而會飄下雨滴,雖然輕柔得聽不到一丁點聲響,卻又讓人墜入蕭邦「雨滴前奏曲」的浪漫旋律裡。
皇后鎮附近不知名的小湖彎,鴨群戲水,絲毫不被外來的旁人影響。
一群鴨兒,看起來也像個小家庭,在水裡載浮載沉,過著牠們日常的生活。
紐西蘭似乎是被世界遺忘的地方,因為她被發現與開發還不到三百年,世界歷史,很少提到紐西蘭。但紐西蘭偏處在天涯海角,卻自給自足的存在著。與其說她被世界遺忘,還不如說她把世界給遺忘了。但人總有一個毛病,到一個不熟悉的地方,總會以為自己來自世界的中心,而那些陌生的事物都屬於邊陲。
我與家人途經不知名的小湖,下車走近沒有人跡的湖邊。一群鴨兒,看起來也像個小家庭,在水裡載浮載沉,過著牠們日常的生活。我以為牠們會轉頭看一眼遠從台灣來的我們,或至少因我們的到來而表現一點受驚的模樣,但牠們沒有任何反應,仍兀自、自在的繼續悠遊在牠們的世界裡。我終究能明白,這裡是屬於他們的世界;他們的存在,日復一日的延續著,不須為是否被我這樣的他者意識到而受到肯定。我們只是過客,如鴨兒有知,也會以浮雲般看待我們吧。
在紐西蘭抬頭遠眺,盡是山巒起伏,山頭林立。這些山頭,都唯我獨尊般的昂然挺立著。如果了解一下紐西蘭地形,可以知道大部分是因板塊擠壓造成地表隆起,形成了綿延數百公里的台地及瘠嶺;少部分是因地底火山熔岩爆出堆積成山。這些地形,經過多少年的冰寒地凍、風吹雨蝕之後,原始的單一本體中脆弱的部份逐漸消逝,只有根基穩固、「自成體系」的區塊,能留了下來,成為了「獨立」的山頭,彷彿脫離了母體。但,今日所見當然不是地形演化的終點;多少年後,經歷多少歲月的風吹雨打,還能有多少個山頭能傲然矗立仍然為山頭的,就難以逆料了。很有可能的,經過去蕪存菁,大地終又會回歸到某種「統一」的局面。
皇后鎮附近的Christina縱谷。

見山不是山

觀山,讓人看到大地的過去現在,與可能的未來,那是一種自然世界赤裸裸的、未曾矯飾的「史記」。
我從坡頂俯看遠方的城鎮,也遙想我所歸屬的人類世界。在我們的世界,「山頭林立」的影像雖然不同,但意象卻熟悉極了。
我自己是搞建築設計的。綜觀建築史,我很明白,所謂「建築史」,何嘗不是從最原始、最基本的 「山頭」,演繹出各種學派、各類風格。那原始的「山頭」,很單純,就是人在草民階段,在環境的衝擊下不得不然產生的「需求」,就是「遮風避雨」。到後來,人類社會行有餘裕之後,「建築」發展出了其他的需求與目的,為君權政治、為宗教信仰、為休閒娛樂、為自我表現……;建築的風格也隨著技術與材料的進展,古典、文藝復興、歌德、巴洛克、現代、後現代、解構、極簡……各領風騷、各成一家。建築是如此,其他的領域,包括各類藝術、社會科學何嘗不又是如此。有趣的是,在各領域的發展史中觀看各家的形成與變化,好像都是理所當然;但如果從整個歷史的脈絡來看,不難發現不少的「山頭」其實是「為賦新辭強說愁」。也有不少是踩在傳統的肩膀上為樹立自我的地位而「強詞奪理」地建立起學說論述的「山頭」!政治的現實,更是赤裸裸的「造山運動」。為墊高自己、為追求能見度、為確保一席之地,為自己造出一座山頭是必要的手段。但有多少這樣的「山頭」是能在歷史的洪流中屹立不搖?又有多少個「山頭」是能經得起歷史風雨的考驗?歷史的分分合合,給了我們許多前車之鑑;而這些軌跡,與大自然發展的道理竟是如此的貼切呼應。
米佛峽灣(Milford Sound)的山與水層層疊疊,展演了山與水的所有可能組合。
水與岸之間的折衝,周而復始,但總是在某一個介面來回,有一種動態的平衡。
大自然的發展隨著「上天」的意旨走,而人類的發展則是靠著人的意志走。難就難在雖然我們也都知道不應「執迷」於一時的「分」與「合」、歷史終歸會回到某一條主軸,但沒人敢說歷史的主軸在那裡,當今的行為又該配合怎麼樣的歷史回歸路線。一切,好像只有靠著「實踐」才能找到答案;或者說靠著「碰撞」找出最後的答案吧。就好像溪水,雖然知道要往下流,但是「萬山不許一溪奔」,終須反覆折騰,日夜翻滾之後,最終才能「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
我自己也曾經是參與社會改革的一份子,有些時候是在社經弱勢的集團裡幫忙搖旗吶喊,有些時候是在自己的專業領域為追求公平合理的待遇發聲。改革,總是會產生對立面,最後的結果則是經過一波又一波的折衝之後彼此達到某一個平衡點。
我曾站在湖邊,看著湖水一波一波的推上岸邊,好像不斷地想要拓展水的領域;但水岸不讓,一次又一次的把湖水推回到它的來處。水與岸之間的折衝,周而復始,但總是在某一個介面來回,有一種動態的平衡。偶爾風大一點,湖水攻城掠地的範圍就大些,但等到風停了,水勢弱了,水岸又重見光明了。只有下過雨後,水高勢漲,水岸無聲無息的退讓。原來,「風」只是假象,幫得了水一時,但終沒能長久撐持;而「雨」是真相,能從本質上豐富水的內在,改變水與岸的關係。
能遊蕩在山與湖之間,是幸福美滿的事(皇后鎮Queenstown)。
我們能看到大自然的美好,是因為它們之間找到了平衡點。如果任何一個動能與變數發生變化,那可會引起山崩地裂的改變。
懂得地理與物理的人都知道,大自然的表象總是在一個平衡的狀態,但那平衡的內裡,卻是千千萬萬個「動能」之間的衝撞與拉扯,是許許多多「變數」之間的作用。我們能看到大自然的美好,是因為它們之間找到了平衡點。如果任何一個動能與變數發生變化,那可會引起山崩地裂的改變。或者說,大自然的美好存在需要多元力量的相互運作;單元的唯一存在是不可能的。這也讓我想到,人類社會的存在,何嘗不也是在一種動態的、多元抗衡又平衡的狀態下維繫的;單元價值與思維,不會是健康而長久的。山,讓我省思,讓我想到曾經在改革的過程提出過的訴求,哪些是假象、哪些只是單元的思維下的行動?……。
我自忖不是哲學性思考的人。我曾「見山是山」,也曾似乎有點「見山不是山」,但我還不知道「又是山」是什麼樣的狀態;那種境界,我需要等待,或許會在「驀然回首」的某一刻吧。
呂欽文(呂欽文提供)
作者小傳─呂欽文
建築師,1956年次,出生於緬甸,成長於台灣。雖然沒什麼才情與靈性,但總喜歡敞開心門,讓物與我之間隨時流通。
雖然繪畫與文字都屬二流,但總覺得情感與意涵最重要,喜歡透過身體手足,記錄感覺,追求小境界的大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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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24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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