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風物季語》、《料裡風土》與《料理臺灣》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文學藝術有象徵和隱喻才能雋永,愛情呢?讓愛情深刻的元素是什麼?是一場戰火煙硝才能死生契闊,抑或在威權統治嚴峻時刻相遇遭受阻撓,有相似經驗的戀人們,是不是最終只能獨自翻開照相簿,對著雪人叫一百分(idˋbagˋfunˊ,四縣腔);客傳會出品的電影《那張照片裡的我們》,和翕相(hibˋxiong,四縣腔)有關的一切既是象徵又是隱喻。
時間流淌並激情落下大約是這部片的基調,在地點上,流經觀眾正在看電影的桃園青埔新光影城;在影像中,男女主角們拍照戲水的山澗河壩,是1990年代以前戀愛約會方式;在社會背景裡,選舉宣傳車駛過田野泥路、小鎮火車站前廟會喧囂,時間指涉落在1977年中壢事件,即使當年童稚未泯的小學三年級生,在日後參與學生運社運情緒澎湃擎著相機,於1989年的桃園機場、土城看守所萬眾矚目的新聞事件現場,都知道把相機對準昔日縣長許信良。
我也是在小學三年級得到第一台相機很久之後,才發現客家人很願意花錢買相機拍張照,家裡一本一本的相簿讓人以為每年照一次全身照之必須,照相館好似小鎮一定會有的場所,這部片的照相館是那麼熟悉,弧形的拱門裝置、可以拉開又收起來的絨布,使得看卡通《小英的故事》時,老是想幫她整理相機布幕。
就是相機,很多人不知道德國徠卡(Leica)是一種象徵,自日治時期的鄧南光、彭瑞麟到硬頸攝影協會,至今活躍的葉裁、梁國龍,以及每一處客庄大鎮都有的老照相館,竹東菜市場裡超過一甲子的華光,頭份林照相館從張阿祥到林占梅將近百年,電影裡中壢市區的華壢照相館,暗房裡的小女孩透過膠卷和雪人想像一百分的人生,凝視遠方夢想抓一把雪地裡的戀愛;然而她並不知道專注一樣事物會招來罪責與傷害。

這部電影以凝視而招到喝斥開場,范賢英(李沐飾)和青梅竹馬有著芋仔番薯身份的李弘國(宋柏緯飾)騎車去西門町玩,她拿著相機沿路拍,在熙熙攘攘的台北街頭,即使是相熟的人也會對你拿相機拍照的行為很警覺,被要求抽掉底片(我們有多久沒有用這個詞了),而賢英竟毫無懸念「認份」的把膠卷當場抽掉,禁錮的年代,即使是有閱讀障礙沒有上大學的20歲的女孩,仍然被訓練得很知道社會生存之道。
因為要再過十年台灣才會解除全球最久的、長達38年又56天的戒嚴,這個時間長度即使到了今天有導演以白色恐怖、戒嚴為題材拍片,還會被問你會不會怕,那年代對防不慎防的抓耙仔戒慎恐懼,對羅織罪名的方式聽到耳朵長繭,大家都在互相「體諒」與警醒中。
因此,在1977年的小鎮廟坪、火車站前,選舉宣傳車上面聲嘶力竭,人們在烤香腸攤與賣包粟(bauˊ xiugˋ)仔大聲招徠客人的呼喊中,與之相唱和抒發情緒,賢英胸前的相機與油紙落(iuˇ ziiˋ log)仔紅茶安然自在穿梭在喧囂裡,「選舉不公、作票違法」在濛眛初現的時光裡,一樣都是個環境音,讓跟著賢英體驗台灣社會,自韓國來的跆拳道教練金號熙(振永飾)倍感新奇,也在那個瞬間情愫悄然湧現。

浩熙或許不知道台灣因為農產加工外銷與塑化工業發展,經濟實力和大好幾倍的南韓不相上下,但他對政治社會禁錮的氛圍很敏感,以至於在照相館老闆對著警局窗戶奮力一擲,隨後群情激憤引發的暴動中,從遲疑到毫不猶豫地帶著賢英逃難,熟練警覺有章法地逃離現場,再度面臨抉擇的金浩熙知道如何避禍,因為他在自己的國家已經操練過一遍了。
回到歷史與社會記錄,可以看到1977年11月19日台灣舉行五項地方公職選舉,包括縣市長、縣市議員、臺灣省議員、臺北市議員與各縣的鄉鎮市長,想參選的省議員許信良因「黨紀考核記錄不佳」未獲國民黨提名,宣布獨立參選後被開除黨籍,自來人們的記憶都是超越中性的文字記錄之上,1970年代末到80年代的台灣人,腦海中迴盪不去的應該是阿婆對著正在鋪柏油路面的工程車說;「選舉快到了。」(言外之意是為了選票)上下課路過的電線桿,候選人的大頭照旗幟飛揚,回到家裡大人們耳語一票多少錢,看到門外窺看的小孩大聲斥喝快回房間寫功課,作票是更高等級的流言,細節就非小學生能理解的程度。
《那張照片裡的我們》是指哪一張照片呢?賢英和浩熙從沒一起入鏡,賢英和弘國也沒有,因為拍照的總是賢英,賢英幫戀人與青梅竹馬拍的照片,後來都成了遺照,如果片名要有一個明確的指涉,照片裡的我們就是一個集合體,我們指的是1977年,那一年拍的每一張照片都成了時代的容顏——青春萌動的神采飛揚、選舉宣傳車上的熱切激情,甚至熙壤人群停住的那一刻,蒼白並蒼涼隨風吹送,誰叫島嶼選舉都在東北季風吹起的嚴冬呢。
你做麼个翕相(zoˇ maˊ gaiˇ hibˋ xiong,四縣腔),一百分說幫助記憶,讓我們記得人類有追求崇高精神層次的本能與渴望,政治如是愛情亦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