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2017.01.24 07:00 臺北時間

【散文】厭世求生自白 江鵝

【散文】厭世求生自白 江鵝
對牛彈琴使人疲勞,既然真心解說還是得落得披鱗長角似的怪人下場,我不如就退到邊上靜靜活著,反正眾人面前我已經註定格格不入。

〈厭世求生自白〉作者全文朗讀

其實那種「吃一口美食感到無比幸福」的心情,我很少有過。給我取名的算命師說我命帶食神,我在家跟著阿嬤,出社會跟著各個雇主,果真吃喝過一點好東西。好東西吃進嘴裡的確深感慶幸,需要的話我也能配合現場氣氛全本演出「很順口,不會膩,在舌尖嚐到幸福的滋味」,但是真要說美味能夠製造幸福感,我始終不太能夠把兩回事畫上等號。我的幸福水平線並不全然與味蕾的福祉連動,即使是滋味欠佳的隔餐便當,也不能減損我的心情,這大概是我可以長年吃素,絲毫不覺得損失的原因之一。我很少提起這件事,因為不相信別人可以理解,有時候在廣播裡電視上見聞到饕客對於美食的無上熱情,特別在暗中感到寂寞。
我配合著笑了兩聲,在心裡記住這個定義,提醒自己不要成為這樣的,連自家親戚都要加以指點的怪人。
小時候姑姑帶我到舅公家買鞋,舅公的鞋鋪在菜市場裡,一個極其簡陋的鋪位,勉強用木板隔出上方夾層,一家幾口跟堆上天花板的鞋盒擠在一起生活,要睡覺的時候得要猴子似地攀上去,我好事跟著爬過一次,果然撞垮幾落鞋盒,但生存空間拮据的舅公一家從來對我慈藹和悅,我很喜歡他們。妗婆好靜愛貓,時常備著貓飯,任市場裡的貓來去飲食,那天姑姑牽著我走進市場,遠遠看見妗婆的女兒從城裡回來,正在舖前招呼小貓吃飯,姑姑欠身對我說,前面那個就是妗婆的女兒,在學校教書的,跟妗婆一樣都是怪人,不愛跟人講話,養一堆貓。我配合著笑了兩聲,在心裡記住這個定義,提醒自己不要成為這樣的,連自家親戚都要加以指點的怪人。明明是好人,好可憐。
所以我是先試著做了熱愛社交的一般眾人,摸熟了主流的模式,卻在追尋狹義成功的半路上覺得事情不太對勁,才一步一步離群索途,既無奈又自願地,走上如今這個容易招人關切的、拙於交際的、只對貓笑的、回家不看電視的、無夫無子的、一個字賣不了幾塊錢的、連吃飯都難以隨眾的人生狀態,而且不改其志。近年流行厭世梗,用刻薄的黑色幽默戳破各種困頓荒謬的人生謊言,這個提倡積極功利團結拼經濟的社會,終究走到了這一步,不得不檢討偽善的面目,反省曾經有過的虧待,讓我忍不住要老生拂鬚式地哀鳴三聲,你們終於看得見,群體之下存在著多少各種委屈喘息著的個人了嗎?
遇到隨意打發素食餐的廚房,我是吃得出來自己蒙受什麼虧待的,以付了同樣飯錢的立場來說。
關於厭世,我算得上資深業內人士了吧,業障的業。厭世原本為的不是求死,是因為想活,是因為領悟到身在人群立成孤魂,厭離才有活路。這個社會對於人生的固有想像,沒有太大的彈性。好比吃素這回事,我說自己吃素不覺得損失,那是說我告別了曾經熱愛的滷肉飯與炸雞腿,並不感到遺憾,但是遇到隨意打發素食餐的廚房,我是吃得出來自己蒙受什麼虧待的,以付了同樣飯錢的立場來說,而且是經常。大多數的人,像指著怪人要我留意的姑姑一樣,很難想像為什麼有人要特立獨行,平添自己的阻礙和他人的錯愕,在這個愛吃懂吃才是格調的世界裡,既然有人堅持不吃肉,那是沒有要好好生活的打算了吧!既然如此,隨便餵點東西就可以了,畢竟你吃得不好不是眾人的問題,是你選擇吃素所帶來的下場。
阿嬤曾經勸我別吃素,因為吃素會歹命,我後來慢慢可以同意這個說法。為了吃到一份待遇公平的素食餐,我經常需要特別去拜託或提醒廚房,現有的材料可以怎麼配怎麼煮,如果和大家一起翹腿閒聊等上菜的話,事情很容易會有出乎意料的發展,不少廚師們明明平日深諳火候與食材的關係,但是一聽到素食,想到不蔥不蒜不肉,就會忽然好像廢了武功,在自己的專業上端出離譜的成果來。然而他們不是沒有能力做,只是從來沒有關心過習慣以外的做法。這會說的當然不只是素食,這世上絕大多數的眾人,都不是沒有能力好好對待和自己不同的人,他們只是從來沒有關心過習慣以外的做法。
有時天晴,有時暴雨,也難免會有筋疲力竭的時候,那就是魍魎黑夜。
生活難,所謂怪人的生活又必須比眾人莊敬自強一點。我經常需要交代開始吃素的緣由,回答營養學上的質疑,在對方的防備中澄清我並不評判別人吃肉,在施捨的目光之下聲明我不同意自己的口慾需要憐憫。必須反覆對著眾人解釋自己的意志,也是令我厭世的一環,對牛彈琴使人疲勞,既然真心解說還是得落得披鱗長角似的怪人下場,我不如就退到邊上靜靜活著,反正眾人面前我已經註定格格不入。
怪人在這世上找活路,精神意志一般來說已經比常人堅強,他的路要嘛孤單地走,要嘛和眾人對幹著衝,有時天晴,有時暴雨,也難免會有筋疲力竭的時候,那就是魍魎黑夜。眾人很難看得出怪人正走在夜路上,因為失去求生意志的怪人走不遠,在人群裡看起來特別乖巧,會笑會扯淡有時還能歌舞喧鬧,夾在眾生之間隨順起落,消極等待最後一絲生命力的飄逝,把這個位置讓給更適合的人活。在某些時刻,「厭世」兩個字會忽然從長久以來蟄伏狀態的形容詞,瞬間轉化為動詞,先加ing,隨即換成ed,從此和某個怪人的生命一起成為過去。這個時候,眾人才要大吃一驚,懊悔當初要是多留意就好了,這句話在三五天的勞碌之後,往往又淪為一個體面的謊,眾人自顧不暇,隨人顧性命。
旁人一時的暖心其實不足以挹注長遠的生存, 真正能夠長遠的,必須要是平日裡可以稀鬆看待的尋常。
每當我去到陌生的地區,走遍整條街也找不到任何素食店家可以吃飯,會去問一般食舖的老闆,肯不肯做一碗白麵拌麻醬,或清炒一份素麵給我。被應允,甚至被多問一句:「加一把小白菜要不要?」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忽然成為「口白人生」第二集的電影主角,正在演出一段吳念真筆下的劇情,描述著迷惘時代混沌人性裡依稀存在的光亮,那種「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的溫馨橋段。但對怪人而言,旁人一時的暖心其實不足以挹注長遠的生存,真正能夠長遠的,必須要是平日裡可以稀鬆看待的尋常。就像鼎泰豐裡的香菇素餃和素食炒飯,任何時候走進店裡,無論點菜的時候好聲好氣,還是冷面冷語,端上來的都是水準與他人一般整齊的食物。開食堂的人預計好有客人吃素,有人不吃魚蝦,有人不吃牛,有人不吃豬,建立出完善的菜單,不必特別發揮愛心就讓任何人走進來都有得吃飽,才是吃飯該有的日常模樣。
有時候對於自己身為怪人的艱辛,難免感慨。台灣富過三代了嗎?可以懂吃穿了嗎?個人意志可以探頭出來不被打槍了嗎?問題乍看有兩個答案,其實沒有選擇。我不做自己活不了,人類文明的演化不會回頭,台灣也不會回到二話不說服從威權的時代。上一輩為了過上好日子,不惜工本地栽培下一代,然而教育這事不單只是拿學歷換薪水那麼簡單,教育是個買一贈十的同捆包,書讀得夠多,見識就會長,思考就會廣,獨立意志就會養成,翅膀就會硬。某程度來說,這也符合上一輩要我們過上好日子的盼望,我們正在學習的課題,就是要進一步尊重每一條個別的靈魂,捍衛每一種生活形式的自由,讓人類的生存品質向上調整。無論這是不是舊輩人意料得到的結果,都是我們必須接受的現狀。
把任何與我們相異的個體,都承認接納為太陽底下的正當風景,這是人類文明裡正在發生的改變。
眾人永遠會相對於各種少數族群而存在,好像我在飲食的議題上屬於少數,但是對外籍移工來說就是眾人;在親子教養的議題上是少數,相對原住民來說是眾人。舊時代的眾人可以對著怪人指點排擠,但是如今的眾人需要學習的是聳聳肩,說:「喔對他和我們不一樣,但人家也有同等生存權利」,把任何與我們相異的個體,都承認接納為太陽底下的正當風景,這是人類文明裡正在發生的改變。無論喜歡不喜歡,我們都已經來到大隊接力的接棒區,只能接過棒子前跑。現下這世間還可以今昔同一面目,萬年齊整不變的,可能只剩北韓。
有時候我會想,地球上的生命進化到現在,為什麼我們是人,而不是阿米巴原蟲。是不是最初曾經有一隻蟲,決心要壯大起來,所以在細胞裡種下了基因的突變,成為一頭獸;許久之後,又有一頭獸,決心要在交配與覓食之外,找到更能感動生命力的事物,於是在那個關鍵突變的脫獸基因裡,生出一股永不滿足的驅動力,朝著遠離獸性的方向去尋找答案、於是演化成人、於是我們無法止息地尋找著,各種讓人類文明更加高明的可能。未必每一個改變,都能通往更高明的文明,但是在心裡、在社會當中挪出空間,尊重每一種不同的身分,免去他們怪人的標籤,承認每一個我族或異己,都享有同樣平等的生存權利,那份寬厚與謙卑,就不會距離高明太遙遠。我是這樣相信的,這是我在厭世的業障中,從來沒有懷疑過的清明。(本文影音截圖可至鏡文化臉書粉絲頁相簿下載)

作者小傳―江鵝

1975年生於台南。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貓飼主、淡水居民、自由譯者、專欄作家,著有《高跟鞋與蘑菇頭》與《俗女養成記》。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3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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