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2017.03.21 07:00 臺北時間

【散文】一場關於飛行的夢──在滿洲(上) 徐振輔

哈爾濱中央大街,販售俄羅斯商品的店家。
哈爾濱中央大街,販售俄羅斯商品的店家。
封凍的河,易碎的光影,被積雪壓彎如拋物線的松樹。這世界真是新鮮迷人得令我無法自拔。

徐振輔〈一場關於飛行的夢──在滿洲(上)〉全文朗讀

出了哈爾濱太平機場,走沒幾步,我和朋友J立即轉身躲回大廳。現在,這兩個亞熱帶的台灣小夥子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寒冷了。在台灣,叮嚀一個人冬天多穿幾件衣服,你可以說:「唉呀,這樣出去會感冒的。」可是在東北,你可以說:「唉呀,這樣出去會死掉的。」
這就是高中地理課本教過的溫帶大陸性氣候,年溫差超過攝氏七十度。而此刻正是極寒的一月,零下二十多度。
旅行之始,就碰上了難題。機場離市區很遙遠,但我們既沒有手機卡,無法上網,不知道怎麼前往市區,也忘記昨夜訂的旅館叫什麼名字,只記得在火車站附近。看來,得要先搭那些徘徊如餓狼的計程車,到火車站再想辦法。我們一定很像肥滋滋的羔羊,拖著大行李箱的有錢觀光客。為了避免被敲竹槓,我決定少說話,表現出「我熟門熟路,你不要騙我」的樣子。
「上哪兒去啊?」一位中年司機上前問。
「哈爾濱車站。」我堅定而若無其事地說,像是在告訴他,哈爾濱我他媽熟得很。
「哈站,哈站。」司機說:「走囉,走囉。」
糟糕,一敗塗地,人家說哈站,而且用東北腔說的是ㄏㄚˇ站。(你這死觀光客呵。)為了扳回一城,我謹慎地詢問,到車站大概多少錢?司機說要跳錶的,死活不講價錢,連砍價空間都沒有。我左手摸著懷裡的防狼噴霧器,右手確認口袋裡的小刀。硬上。
去內蒙啊,那兒比這兒冷多啦。他說,你倆這身哪夠,去內蒙會冷死。
都說東北人性格直爽霸氣,也許是我們太敏感也不一定。那司機聊天倒是很親切,問我們來哈爾濱嘎蛤(幹啥)呀?來玩兒呀?不行,我想,說來哈爾濱玩聽起來就遜了。不是的,我說,我們要去內蒙古。這說的也是實話。怎麼樣,內蒙古,夠牛逼了吧?嚇得你不要不要的吧?
去內蒙啊,那兒比這兒冷多啦。他說,你倆這身哪夠,去內蒙會冷死。是啊,我說,我們還要買衣服呢。順便詢問了幾個先前查好的購物地點。他說,百貨公司就是貴,名牌嘛,地下街的話,品質就差。但厚衣服你倆回台灣也用不上,還是買便宜的好。咱中國現在是這樣,窮人買名牌人家說你騙的,有錢人拿石頭人家也當你鑽石。他說,下高速有間批發的,那兒便宜。後來,他逕自將車停在郊區一間批發小店前面,讓我們下去看衣服。一進去,裡頭店員像藤蔓一樣纏上來,對我們身體東量西測。問了價錢,覺得合理,就一次把裝備買齊了。
司機問我們到車站嘎蛤?我們說旅館在車站附近,但手機沒網,不知道地址,到了車站再想辦法。「這多麻煩呀!」司機說著,將手機卡借我們上網查訂房資料。找到了,一間廉價旅館。司機說,這間啊,一般這種不給外國人住的,三星以上酒店才給住,可能台灣人不算外國人吧,哈哈。
哈哈。我笑,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網路上訂的。到了旅館,車費是一百五十九元人民幣。給了一百六,司機看著我們傻楞楞地笑。快找一元啊,笑啥?心裡這樣想,但實際上我們說的是,一元就不用了,呵呵,謝謝啊。
別費口舌了阿姨──託您的福,我對城市殘留的眷戀已然灰飛煙滅。
在櫃台要入住,那女服務員果然說,網上訂房的時候咋不先說哪?台胞證不讓住的,要有身分證。(看吧,台灣人果然還是外國人。)對不起啊,姐姐,我們不知道。我無奈說,唉──那怎麼辦呢?我用眼睛很深邃很深情地電了那位阿姨一下。(這是年輕小夥子專屬的武器。)「都來了,也不能不讓住吧。」女服務員阿姨聳聳肩。(看起來是有點來勁喔。)哦哦,謝謝。我說,謝謝姐姐。
旅館卸下行李後,我們在市區閒晃,還是去了地下街,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沒買。彼時見到稍早買的老虎帽,基於一種旅行在外的謹慎和好奇,忍不住去試探價錢。頭上這頂剛剛買的是二百四十元人民幣。
六十五元?
六十五元!
我對這個世界的愛與信任灰飛煙滅。我決定,現在起把所有信任收起來,藏在層層疊疊的衣服和面具之中,不動心不動情,如入禪定。此後十五天,所有要我掏錢出來的人,都是壞人。
正沮喪地散步,推銷套裝行程的大媽不停纏上來,問我們要不要去冰雪大世界或雪鄉,很便宜的。我覺得他們一個個都想騙我的錢。不去!我們要去內蒙古。我說。奔馬、牛羊、海一樣的草原。咋樣?夠牛逼吧?嚇得你不要不要的吧?冰雪大世界什麼的,我倆真的沒有興趣。別費口舌了阿姨──託您的福,我對城市殘留的眷戀已然灰飛煙滅。我倆要離開城市,前往原野如海的地方,前往野生動物比人多的浪漫國度。雪鄉是啥玩意兒,我倆是為了雪鴞而來。

一個有雪鴞和棕熊的內蒙古小鎮

深夜市集中,小販燒火給魚取暖。
哈爾濱建設之始,大約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末,清朝和俄羅斯簽訂《清俄密約》,允許俄羅斯在滿洲地區修築東清鐵路。這段「丁」字型的鐵路南至大連,東至綏芬河(延伸至海參崴),西至滿州里(延伸至莫斯科),日後還將發生許多影響東亞歷史的重要事件。而哈爾濱就座落在這個「丁」的交會點上。
一九○○年發生義和團之亂,中國各地出現激烈的排外運動,東清鐵路也受到嚴重破壞。正當清朝忙於應付隨之而來的八國聯軍時,俄羅斯便以「保護東清鐵路」之名進軍滿洲,全面支配這地方一段時間。直到日俄戰爭敗給日本,俄羅斯在滿洲的勢力才逐漸衰弱。
只要陳列出來,吹吹風,水果或肉都會變成石頭,簡直是一種魔法。
夜裡,我們等待自哈爾濱西行的火車,百無聊賴地在暗巷穿梭,四處都能見到俄羅斯風格的建築和商品,日本文化則毫無痕跡,連sushi都變成了韓國sushi。只有情趣用品店,可以說是一間間具體而微的日本領事館。彼時發現一個夜間集市,有不少食物和生活用品的攤販,應該是當地人的市場。這裡販賣的生鮮食品都不用特意保鮮,只要陳列出來,吹吹風,水果或肉都會變成石頭,簡直是一種魔法。
市集中有個魚販,賣的是活魚,擺了一個長方形大金屬缸,裡頭幾十條大鯉魚好像都很冷,不太想動。我們湊上前去張望無精打采的魚們,水面薄薄地結了一層冰。那老闆問我們看啥呢?哪兒來的呀?我們說台灣,看這魚覺得挺有意思。他說,台灣來的,你們那兒沒賣魚嗎?有啊,我們說,但沒見過這樣賣的。嘿嘿,魚販說,你們普通話說得挺好呀。我們說,我們從小就能說普通話。他們似乎很容易把我們想像成香港人,以為平常說習慣方言,普通話腔調會很重。確實,有時和香港人說話,我會感覺自己好像在水裡說話。
撫遠野生魚。來自好遠的地方的魚。
一條特別不幸的鯉魚被撈起來,擺在砧板上,睜大眼睛,久病厭世的樣子。
那魚販見到自己的魚傻傻漂在那裡,就拿出鐵盆,投入木柴,燒起了火,然後把火盆推到魚缸下面。看到兩個台灣小夥子吃驚的表情,他好像有點得意地說,不燒火,魚就要結凍了。怎麼樣,你們在台灣沒見過吧?
沒見過呀。該怎麼說呢?大哥,在台灣,我們如果把游泳的魚放在火上面,唯一的目的只有煮魚湯而已。
彼時有客人向魚販買了魚。一條特別不幸的鯉魚被撈起來,擺在砧板上,睜大眼睛,久病厭世的樣子。魚販用木棒將之擊昏,開始刮牠的鱗片。
和鯉魚永遠道別。搭上火車時已經深夜,我們買的是硬臥,分成上、中、下鋪,兩排相對,一個小空間塞六個人,像六個相處一夜就要分別的室友。其中有倆夫妻,問我們要去哪兒呀?我們說要去烏爾旗汗。女的說她老公就是烏爾旗汗長大的,問我們去烏爾旗汗嘎蛤?我們說,去看動物,我們是做生物研究的(雖然我們的研究領域是昆蟲,但這說法可以省下很多口舌)。朋友J用手機找了雪鴞的圖片讓他們看,倆口子覺得很驚奇,說自己從小到大沒見過。總是這樣的,有些東西不去尋找如同不曾存在。我們說,雪鴞夏天時在北極地區活動、繁殖,冬天會往南方遷移,這兒多少有機會見到。女人和她的男人和小孩說,不如我們也去吧?啊呀。我們說,一般不太容易見到的,牠們在距離小鎮很遠的地方,很遠的。
此刻恐怕是一天裡最冷的時候了,即便戴著厚手套,手指都會失去知覺。
火車熄燈時,我爬上極窄仄的臥鋪,在搖晃悶熱的車廂中淺眠。
清晨被叫醒時,已經進入了內蒙古自治區。窗戶的邊角結了厚厚的冰雪。
在牙克石出站時天仍黑,不過很快就要亮起來了,此刻恐怕是一天裡最冷的時候了,即便戴著厚手套,手指都會失去知覺。我們會說:「我的手,我的手,好像快要不見了。」但即便如此寒冷的地方,仍然可以見到好勇敢的狗赤條條走在街上。
在牙克石停留幾個小時,又搭上北行的火車,沿著牙林鐵路支線,抵達那個叫做烏爾旗汗的小鎮。我們已經事先聯絡當地嚮導,名叫張武,一個老愛抽菸卻他媽不喝酒的東北漢子。在車站和身穿軍綠大衣的張武碰面後,他便帶我們入住當地的小旅館,說明天早上七點半來接。
想起一個多月前,在學校圖書館裡心力交瘁,感覺自己是一條不停往泥土裡鑽的憂鬱蚯蚓,突然有種「好想離開這鬼地方啊」的感覺,便開始瀏覽世界鳥類資訊網站ebird,並發現一個叫做烏爾旗汗的地方。那時怎麼想得到,一個多月後,自己真的會身在這個有棕熊和駝鹿,有雪鴞和烏林鴞的小鎮。
那幾乎讓我以為,這只是一場關於飛行的夢。

你怎麼可能不嫉妒那些鳥呢?

霧淞多的時候,森林就是白色的。
高緯度的冬季,七點半,天才剛剛亮。我們和張武碰面,吃了包子,買好幾張午餐的甜餅,就搭上他的三菱迷彩越野車,離開小鎮。張武指著遠方的山嶺說,這頭基本沒東西,要到嶺的另一頭去。
這一帶屬於大興安嶺山區,再往西去,就是呼倫貝爾大草原。越野車橫跨山嶺之時,可以看到幾座覆雪的山,孤立著松樹的枯幹,有點戰地遺跡的味道。張武說,這地方就是幾十年前那場大火災發生的地方。他指的應該是1987年夏天,大興安嶺一場極嚴重的森林大火,歷時近一個月,延燒面積相當於蘇格蘭的大小。「這地方以前老漂亮了,你都不知道。」他說,以前都是高大的落葉松,燒掉之後,現在長出很多新生的小白樺。另外還有比春聯更多的防火宣導布條。譬如:「森林防火千秋業,生態安全萬代興。」
(你看,道路上那群雪鵐,輕易就飛去了,像風颳走了白色的落葉。)
小鎮裡廢墟般的木材場,仍有狗看守。
張武說你看天多冷,小鳥的眼睛周圍都結了一層霜。
由於昨晚天冷,當霧飄過山嶺,細緻水珠就會層層冰凍在樹的細枝上,形成霧淞,好像山是一張捕霧的網。當越野車抵達嶺峰時,我們看到了一座白色森林,彷彿森林在晚秋落葉後,又在冬天新生了密密麻麻的白色嫩芽似的。此時清晨的日光正逐一摘去那些雪白的新芽。
(過了山嶺,進入平緩的原野。我們從左側超過一輛轟隆隆的大運材車。)
「這兒現在伐木的少了吧?」我問:「昨天在鎮上看到一些木材場像是荒廢了。」
「少多了。」他說,現在封山育林嘛,但還是有人砍。張武說他是土生土長烏爾旗汗人。「小時候那些樹,多大呀,兩個人還抱不住。現在你看,那麼細的也砍,牙籤兒似的。真是敗家子兒。」會說伐木的敗家,表示他對這塊土地一定有某種我難以想像的深刻情感。
(幾隻長尾雀在樹枝間跳躍,圓呼呼的身體,多層次的紅色。張武指著其中一隻說,你看天多冷,小鳥的眼睛周圍都結了一層霜。)
林間一隻雌松雀。
遠方山坡上匆匆離去的大野豬,好幾種哺乳動物在雪地留下各自的腳印。
當發現一些未曾見過的新奇鳥種時,我們就停車觀察,攝影。若鳥往森林裡飛行,我們就扛起相機或望遠鏡,追逐離去的軌跡。若追得太遠,太深,或迷失所有線索時,請暫時停下腳步,安安靜靜地脫下帽子。此時鳥鳴聲是唯一的嚮導。
(那是沼澤山雀的叫聲吧。你看牠黑色的頭頂,好像因為害怕森林裡的落果,而戴著一頂小小的黑色安全帽。)
到下午時,已記錄了十多種未曾見過的鳥類。遠方山坡上匆匆離去的大野豬,好幾種哺乳動物在雪地留下各自的腳印。封凍的河,易碎的光影,被積雪壓彎如拋物線的松樹。這世界真是新鮮迷人得令我無法自拔。森林是情人,鳥是夢,哺乳類是準備實現的承諾。你知道什麼叫做雀躍嗎?看看林間的松雀,或者看看觀察松雀的我就知道了。
後來,張武帶我們前往某個無人農舍的院子,前頭有個小廣場,散落著乾草和土,也許是牛羊取食乾草後留下的糞土,有不少鳥類穿梭其中,用細細的嘴喙啄食著。車一靠近,上百隻雀鳥驚人地飛起,我幾乎可以聽見振翅的風聲。那些大多是粉紅腹嶺雀,只分布在北半球高緯地區的少見鳥種,其中也混棲了幾隻北朱雀。鳥群整齊地在廣場低空盤旋,繞了幾圈後全都停在農舍屋頂上。
上百隻粉紅腹嶺雀在廣場上盤旋。
如果有人告訴我,從來不曾幻想自己擁有飛行的能力,我才不會相信。
停的時間並不長,幾隻粉紅腹嶺雀開始飛下屋頂。彼時如同觸發什麼機關,屋頂上所有嶺雀都跟著起飛,在廣場上幾次迴旋,這次又回到地面上了。「鳥的活動是有順序的。」張武說:「現在是粉紅腹嶺雀了。」
接著,鳥群又盤旋上到屋頂,過沒多久又盤旋下來。那壯觀的景象實在令人興奮不已。我蹲在廣場邊,試圖拍下嶺雀在空中盤旋的樣貌。如果有人告訴我,從來不曾幻想自己擁有飛行的能力,我才不會相信。你怎麼可能不嫉妒那些鳥呢?
嶺雀群又飛了起來,迴旋一圈後,停棲在附近幾株大樹最高的位置。我遙望遠方一、兩百個黑黑的影子,等待好一段時間,鳥都不再下來,大約是找到夜棲的地方了。
四點多,太陽已經碰到地平線。我們在返回小鎮的路上,氣溫越來越低。佛洛伊德說,所有飛行的夢都關於性慾。因此當他問我們,為什麼大過年還跑到這麼遠的地方?除了傻傻地笑之外,我覺得實在沒什麼好解釋的。〈上〉
作者:徐振輔
作者小傳─徐振輔
1994年生於台北,現就讀台大昆蟲系,從事象蟲研究,偶有論文發表。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拍攝野生的一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心思打結時,會騎機車到山上睡一晚;靈感敲門時,也寫小說或散文。要是讓靈感在門外等太久,我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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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24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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