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2019.05.14 08:30 臺北時間

【朱天心專欄】供養人2

【朱天心專欄】供養人2
我寫此篇,最感困難處是對這位行善不欲人知、給野花野草無名樹無名花一條活路的義人,該說出並讓他為人所知嗎?

朱天心專欄〈供養人2〉全文朗讀

上一篇〈供養人〉的定義引自宗教信仰中的概念,我擅自將它衍生為對與自身價值信念者的具體支助實踐。
唯我耿耿於懷的是供養人的是否有以其所長來供養面對,而非彎彎曲曲閃避於例如在鎂光燈下做一道菜給街友們、做一個蛋糕或將過時的打歌服捐給孤兒院或乾脆參加飢餓三十順帶減肥、或自虐式的掃街、捐血⋯⋯,放著數十億百億的身家資源,去競逐做那「寡婦的兩個小錢」的表演⋯⋯(他們都不怕他們侍奉的聰明的神明看在眼底嗎?)
類此的人,我親耳聽過蠻一些、也親眼見過幾人,難道真如同那舊約神質問亞伯拉罕的那索多瑪城裡一個義人也沒有嗎?
有的,在我認得這位義人之前,已聽聞過他的一二事跡,最初,是我的老朋友侯導演於2003年承接經營前身為美國駐台領事館的台北光點(規劃為藝術電影院和市民活動空間),第一年由於百廢待興,營業處於虧損狀態,文化局長在議會備詢時披露了此訊息,此時城中的那位義人出現,臉紅紅的(猜測是怕傷侯導自尊)表示他能否負責那兩百萬的財務缺口?侯導爽快接受。
侯導《刺客聶隱娘》的天使基金
次年同時候,義人好細心的電詢可需再幫忙,侯導答最困難的創業期過了,已有盈餘,請義人幫助其他人吧。
數年後,侯導答應當時的行政院國發基金影視創投產業合作邀約,以正籌拍中的《刺客聶隱娘》作為實驗模型,希望成功了能開啟同為影視工作者的資金取得管道和政府對影視產業的投資信心。
此期間,因國發基金窗口對影視產業的陌生外行(要求侯導先提銀行備有預算資金9千萬的證明,政府才能提撥相對資金),侯導於是向義人開口借了6千萬,但終因為政府的不解電影的作業流程因此處處防弊綑綁設限至寸步難行,此合作案便流產了。侯導立即將那筆錢還給義人,義人說此款是個人所有,非公司故無須繳回,便放侯導那裡別還吧。所以侯導《刺客聶隱娘》將此作為天使基金,在後來法資、日資、中資充裕中,將義人列為出品人的首位。
2012年,我流感引發氣喘大病初癒,幸好沒耽擱到在淡江剛開鑼的印刻文學營的授課,短短數小時內,我從不同的工作人員口上聽到某某人在找妳,我不知所為何事,只想若真為急事總一定找得到我,便下完課體力不支疾回台北。
經理竟知曉我說的每一個動保團體
不久,義人的特助聯繫到我,表示非常想了解我們從世紀初在做的動保工作、尤其是協助市政府動保處的街貓TNR計劃。我們約妥了日子,沒想到是大颱風,天文遂陪我搭捷運、風雨中走去關渡立功街的他們公司,見面的是美麗的特助和一位部門經理,我原以為隔行如隔山,再加上人生勝利組的他們得讓我費上好一番唇舌說明吧,沒料到經理竟知曉我說的每一個動保團體,甚至包括一些中途的愛媽(他回應了我的驚異「我們老闆要我們每一個部門主管認養一個弱勢邊緣的社會議題,我是負責這一項的。」)
我們婉謝了他們打算的支助,只說一切都還在我們可以負擔的範圍,只日後的流浪動物的書寫出版和教育宣導活動,較超出微利的出版業所能配合。
數日後,習慣與我們合作的出版社接到一張七位數的支票,此款項目前尚在出版社代為保管中,只等我們的完整計劃達成。
之後數年,我與義人有數面之緣,例如移工文學獎的頒獎典禮(我以評審代表出席發言,他以出資者)、紀錄片的觀影(又是他出資!)、乃至一回我與友人們的定期聚會(通常聊聊完全不同領域的各自境況),我也邀了他來,我記得是夏鑄九老夏正在說城市原住名三鶯部落和溪洲部落與地方政府抗爭多年的目前進度(頻頻拆遷他們的主管機關,總算因社運和族人的努力,提出了易地遷建的方案,並取得大多數族人同意,剩下的,又是經費的事了)
義人接口「這我來好嗎?」
義人十分內行的問了部落族人面臨的核心問題(令我這參與了數年反迫遷活動的人、唸過人類學的我有些心虛虛),而後,義人問了這筆款項數字(族人自貸部分),老夏說要5千7百萬喔,義人接口「這我來好嗎?」義人並當場與老夏商量出將此款交由公正的第三者OURS保管,按工程期提撥。
當日晚上,義人與我在line中說起這些在城市中逐河流而居的阿美族人,細細述說起他們百年來在花蓮境內的遷徙史,「他們是我從小看熟的族人啊。」出生並成長於花蓮瑞穗的義人如此做結。
(我有意跳過這期間外界熟知的義人義助誠品和雲門的事跡,因我知不少企業財團在基於節稅成立基金會或捐助公益時,通常會有「名牌」考慮,此名牌效應常吸納並排擠其他更需要幫忙的邊緣弱勢到叫不出名字到已斷炊了老久的志工團隊)
2016夏某一晚,義人臨時電邀我一起受訪,是下一期商業周刊的封面人物,義人不想只用老生重談他公司的豐功偉業,想偷渡一個機會給苦無發聲管道的動保議題(那之前,我們曾約了幾個都在線上打仗的動保團體開過閉門會)。
我記得他在回答商業周刊記者時,儘可能用那個世界的法則來說明「矽谷的成功是在他成功廣納了全世界不分種族、文化、信仰⋯⋯的人才,豐富多元的所形成的正面效應,我以為動保的意義同樣也在此,為地球留下豐沛多元的物種,我們肯定受益其中。」
公認勝利組的人為動物發聲了
那一期的商周,義人內行的為動保發聲,振奮了好多默默做到失去人形的志工,他們不約而同說「這社會一向以為會幫魯蛇貓魯蛇狗說話的想必都是魯蛇人,總算被有公認勝利組的人為動物發聲了。」
這很難嗎?我的有些同樣具人文素養並發了財的老友不作為到令人不解的地步,我只能猜,他們以一種古老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來面對來解釋吧,也就是他們都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下的適應者和強者(潛台詞是,那些不適應的弱者窮人,只能咎由自取的被淘汰吧)
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者甚至進一步衍生舉例:為了要讓一朵玫瑰開得美,將同株其他羸弱幼小的花苞摘除是必要的。
(偌大的花園,只開出幾朵絕美的玫瑰的那圖像,何其荒涼啊!)
我寫此篇,最感困難處是對這位行善不欲人知、給野花野草無名樹無名花一條活路的義人,該說出並讓他為人所知嗎?例如做了10年原該是文化部做的老作家紀錄片、如半年前猝逝的陳俊志(我在他姊姊的哀悼感謝文中才知他最後的一段歲月都是義人在默默支助,而他,我相信絕對不是唯一被支助的創作者吧)、如彰化南投之間139號公路、默默在抓紮浪浪的愛媽們⋯⋯
起碼,我有權、也有義務說出我見到的這部分,是吧,索多瑪城的羅德先生童子賢。
朱天心(朱天心提供)
作者小傳─朱天心
山東臨胊人,1958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獵人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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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29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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