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2019.06.11 08:30 臺北時間

【朱天心專欄】他們倆

【朱天心專欄】他們倆
這一世我來這家時,家庭成員就不是只有父親母親和姊姊天文,而是還有比我早加入他們的貓大哥狗大姊在。

朱天心專欄〈他們倆〉全文朗讀

〈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三紀錄片中的《文學朱家》開始拍攝工作已大半年,劇組頻頻向我們索討家庭相片,更好有我們幼時父母懷抱我們的老照片,因父親走了二十一年,母親兩年,「傳主」的影音素材實在太缺乏了。
其實何須找,我憑記憶就知是搜羅不到他們想要的那天倫照片,因為老相簿中半世紀前的黑白照片裡,全是母親抱著貓或狗,一旁次第蹲坐著也抱著貓或狗的三歲一歲的天文和我。
早說過,這一世我來這家時,家庭成員就不是只有父親母親和姊姊天文,而是還有比我早加入他們的貓大哥狗大姊在。
媽媽總是連買個菜也可以帶隻小孤兒狗回家
母親愛狗,她剛滿二十歲偷偷離家奔赴父親之際,最捨不得是家裡的德國狼犬莎莎。
所以並沒有一張別人家都有的母親抱幼孩兒的老照片,我這麼告訴劇組,連萬分之一的幽微哀怨都沒有,只是感到要他人了解並接受這事實有一點為難。
父親愛貓,不少他的受訪照中膝上總有酣睡的貓,多年前訪問過他的曹又方還描述過他在訪談中惟恐打擾到沈睡中的貓的如何小心翼翼變換久坐的姿勢。
(我後來也發覺喜歡狗的人、狗人,較開朗、陽光、自我較大、喜歡狗狗的叫得來、極致就是政治人物的大多喜歡狗,好似肯聽命的群眾;貓人大多是藝術創作的人,本身不比貓兒不孤僻,喜歡觀察並欣賞那完整獨立叫也叫不來的野性生命。)
因此媽媽總是連買個菜也可以帶隻市場裡討生活的小孤兒狗回家,爸爸也總有同事友人這隻那隻的小貓塞來(唉,還沒給貓絕育的年代,簡直不知該說是幸福還是悲慘?)那也別說我們姊妹仨了,更是理直氣壯不時放學路上拾隻小狗小貓回。
當時的他們倆,年紀小過我現在最要好的年輕友人
我曾在一篇〈最好的時光〉寫過,那時人們普遍貧窮,卻不怎麼計較牠們的存在,總會留一口飯、一口水、一條活路給無家的牠們。
當時的他們倆,年紀小過我現在最要好的年輕友人,他們以微薄的薪水和稿費,養三個小孩,一堆貓狗,更大堆的單身友人,從不見憂色。(多年後,我聽老一輩的叔叔伯伯們和與我們同輩的友人常說,那時週末去朱家打牙祭是貧窮年代上不起館子的最大樂事。)
到現在,我仍然想不清楚,到底年輕的他們倆是把那些還沒成家的友人和對文學抱著誠摯崇高夢想的年輕學生,也當成流浪貓狗嗎(喂!),或是把浪貓浪狗們也當成友人,二十四小時不歇的永遠敞開門歡迎光臨。
那時我們住的內湖眷村,客廳連餐廳只四坪不到吧,陽春的沙發通常是狗狗眠床,客人來了,瘦的、不怕狗的,就打商量與牠們擠出個小小一席之地;有那怕狗的、個子大的叔叔伯伯,我們只得暫時請狗狗下座,我記得那時他們常爭論到面紅耳赤(現代詩論戰?),洛夫叔叔突然說「這阿狼長得好,笑嘻嘻的」,殊不知坐他前頭三不五時握手的阿狼,是向他討位子(和位子挖了個洞藏了老骨頭),後來我們把有同樣笑臉的阿狼之子送給了洛夫叔叔家,他為小狗命名為「奴奴」。
我不願意將感情虛擲給不值的人
瘂弦叔叔在愛荷華國際作家工作坊的那三年,橋橋阿姨想念他時就來我們家探看一隻名叫包包的狗,橋橋阿姨說包包那對雙眼皮甚深的自來笑眼「跟王慶麟一模一樣。」
顯然的,我們姊妹仨都無法也沒能夠承繼他們的這種不計後果不求回報不設防不設限的熱情慷慨,姊姊天文妹妹天衣各有不同的理由,我只負責說明自己,也許我沒有宗教信仰,無法像他們倆和祂一樣「讓陽光照好人也照壞人,降雨給義人也給惡人」,我不願意將感情虛擲給不值的人,我在意且計較並勤於分辨好人壞人惡人義人,深以為若對「壞人」一視同仁,那要拿什麼去對待「好人」呢?
因此我們變得日益孤僻,加上同屋的謝氏父子都亞斯伯格星人,樂得一個人都不理,往來的友人比我們的邦交國數目還少,有時我和天文會感嘆(通常是又在文中寫了險刻寡恩的話)「哇,我們把祖產都花光了。」說的祖產是他們那寬厚待人所積累的他人對我們的善意溫暖和容忍。
我們真成了十足的不肖子孫,子不似父之謂的「不肖」。
至於那「祖產」,從小父母說不止一次「妳們將來的嫁妝就是唸書,能唸到什麼地步我們都會想辦法。」這觀念是上一個世紀初山東農民的我爺爺對姑姑們說過的。(沒嫁妝?哎,這我們望望藏著阿狼寶藏的破沙發和家徒四壁,倒也看得出來。)
不知他們倆今天還活著的話,會如何看待我們?
大約十年前吧,我們正在里內如火如荼的做街貓TNR,後山坡的社區林X大道,一對剛被我們結紮的三花姊妹好親人,常常躺臥在社區開放空間的花壇、人行步道上,討居民喜也討一些居民說不出理由的嫌,便有住委會副主委女士,長相聲音和珠光寶氣的打扮酷似我們那前前總統夫人,不顧我們幾番溝通說明(我們是本市「街貓TNR計劃」的示範里,姊妹已結紮剪耳、除蚤、打狂犬病疫苗、志工乾淨餵食⋯⋯),執意下令社區警衛抓了她們,裝箱、封死,幸虧有另外熟識我們在做TNR的傑克警衛緊急通知,我們在他們要處置姊妹貓的前一刻搶下,先帶回家。
當晚,和天文赴一個老友預訂的餐聚,沒想到席上有老友結識的新友人帶著一干女弟子前來,新人是美食界師父,女弟子們跟隨他這幾年吃遍國內外美食,那晚,他們正津津樂道即將前往的西班牙或法國的哪一家米其林三星。我和天文心底掛著搶救下、命運未卜的姊妹貓,恍神著至格格不入,些許恍神的還有美食師父,他自信的飲讌談笑之間,一定大惑不解為何一切如常卻收服不了我們。
如今的姊妹貓,是我們家最穩定不怕生的「公關貓」,任何生人來都不跑,還會寒暄社交,只是太胖了,是她們當街貓時被喜愛的社區居民國中生割愛餵了太多鹽酥雞所致,天文有一篇寫她們的〈從蘿莉塔變成小甜甜布蘭妮〉為證。
至於我們呢,依然過著那「不知他們倆今天還活著的話,會如何看待我們?」的生活。
作者小傳─朱天心
朱天心(朱天心提供)
山東臨胊人,1958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獵人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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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30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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