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8 10:30 臺北時間

【黃宗潔書評S2EP06】要相信你心中我的樣子——《橡皮擦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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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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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納曼與特沃斯基對心理學的貢獻,不只在於他們所發展出的認知理論,他們獨特的互動模式,也讓我們對人類情感的多元樣貌有更多的理解。這兩人的心靈對話,體現了人類智性延展與加乘的最大可能性,這不是用學術研究「共同作者」可以輕易解釋的關係。

【黃宗潔書評S2 EP06】要相信你心中我的樣子——《橡皮擦計畫》

向來擅長說故事,甚至被《紐約時報書評》形容為「就算寫一本800頁厚的釘書機史」也會讓人想要讀的麥可.路易士(Michael Lewis),最新作品《預兆:疫情失控紀事》以新冠肺炎為主題,深入地分析了COVID-19疫情在美國走向失控的過程。
不過,路易士的作品當然不會停留在疫情大事記的層次,而是生動地描述了一群專業人員如何產生交集,又如何早在多年前,就規畫過當大流行病發生時,防患於未然的各種措施——包括如今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停班停課」「保持社交距離」「加快疫苗生產」「進行邊境管制」等等。
既然如此,為何美國最後還是成為疫情重災區,死亡人數甚至高達全球人口的20%?問題牽涉到許多環環相扣的面向,無法一言以蔽之,但書中提到,2009年美國其實也經歷過豬流感的疫情危機,為白宮編寫防疫計畫的醫師梅雪爾,當時就曾建議歐巴馬宣布停課,卻遭遇許多反彈,所幸疫情只是虛驚一場,沒有造成大規模感染,不少人因此慶幸沒有貿然停課是明智的決定。但梅雪爾說,這就像有人開車時低頭滑手機,車子打滑後幸運地沒有出事,就很容易輕忽這個教訓。畢竟,所謂的經驗「就是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樣的錯誤,只是每一次都比前一次錯得更有信心」。人們看待大流行病的方式,就如同看著星空,所有的光都來自過往,你看到的都是已經發生的事,然而當疫情來襲,一切都是未知,「你得具備某種能預見未來的能力才行」。
康納曼和特沃斯基徹底扭轉了過往的人類心智理論
所謂「預見未來的能力」不是超能力,而是避免被經驗所誤導,先入為主地用過去的歷史來解釋新的狀況。但說來容易,要讓思考跳脫經驗的框架,遠比想像中更困難。學者肖莎娜.祖博夫(Shoshana Zuboff)就曾經用住家被雷擊的遭遇來說明「前所未見的事物具有抗拒『被理解』的推力」(註)。當屋子被雷擊中之後,她衝去樓上把臥室門關上、把照片放到陽台,完全沒想到幾分鐘後,房子會在烈火之中爆炸。她說:「我透過由過往經驗形成的濾鏡來解讀這場災難,以為這只是一個令人難過,但最終還是在掌控範圍內的小插曲」,但這場大火讓她體會到,經驗的濾鏡雖然能幫助我們理解世界,也同樣會影響我們對新事物的想像和判斷。
《橡皮擦計畫:兩位天才心理學家,一段改變世界的情誼》,麥可.路易士著,吳凱琳譯,早安財經
當然,誤判疫情或雷擊的風險,不等於我們要全盤推翻「前車之鑑」所能帶來的教訓,畢竟經驗的累積也是成長的必要條件之一。但經驗帶來的某種直覺式判斷,如何與為何會讓我們在做決定時受到誤導,卻值得深入探究。其實,早在1970年代,已有兩位以色列的天才心理學家撥開重重迷霧,揭露出無法單純用邏輯去解讀的認知世界。他們徹底扭轉了過往的人類心智理論,對經濟學、心理學、社會學等領域都產生了重大影響。麥可.路易士的《橡皮擦計畫》,正是關於丹尼爾.康納曼(Daniel Kahneman)與阿莫斯.特沃斯基(Amos Tversky)這兩位舉足輕重的心理學家,如何一步步產出扭轉心智理論見解的故事,也是關於這兩個天才如何相遇、相知卻終究產生了裂痕的人生故事。
形容康納曼和特沃斯基為天才,並非浮泛的溢美。尤其特沃斯基,所有認識他的人,無不驚嘆於他超凡的智慧和才華。曾有心理學家和他見面之後,半開玩笑地設計了一個智力測驗,那就是:你越快發現阿莫斯比你聰明,你就越聰明。和他合作過醫學論文的一位醫生則形容:「與阿莫斯.特沃斯基見面,就像是在跟愛因斯坦做腦力激盪。」值得留意的是,每一位盛讚特沃斯基的人,都已經是世俗標準的「成功人士」,但他們全都對他真心嘆服。「就像他如果在街上跟一位物理學家聊30分鐘,原本對物理學一無所知的他,還可以說出對方不知道的物理知識」,這不是小聰明,而是真本事。特沃斯基年輕時的同學和合作研究的好友安農.拉波博爾特這麼說。
然而,和天才相處的問題,就是你很容易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活在他的陰影下」。因此在安農也選擇離開之後,特沃斯基幾乎沒有一個可以說上話的人,直到康納曼出現。康納曼的代表作《快思慢想》(Thinking, Fast and Slow),相信只要對當代認知心理學稍有涉獵的讀者,一定都曾聽過這部經典作品的大名。但在《橡皮擦計畫》出版之前,華文世界的讀者卻未必那麼熟悉1996年就已去世的特沃斯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與貢獻。事實上,為康納曼贏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這套理論,很大一部分來自於他與特沃斯基兩人,用四手聯彈般的方式,並肩坐在打字機前寫作所累積的成果。
真正的阻礙,是我們的想像力
他們以「相信小數法則」這篇乍聽之下像數學論文的研究為起點,設計了一系列統計學的問題,但重點其實是試圖對人類常見的心智錯誤提出解釋。以心理學家為何會合理化從小量樣本中觀察到的任何事實為起點,他們敏銳地指出心智運作的模式之一,就是「基於直覺而產生的預期,會因為對世界的錯誤認知而產生扭曲」。這篇論文所談論的觀點,我們現在看來可能覺得理所當然,但那正是因為康納曼和特沃斯基的研究,徹底翻轉了經濟學、心理學、社會學等領域的傳統看法,造成廣大而普及的影響。甚至如今我們在許多心理學教科書當中會看到的小測驗,也來自他們兩人所設計的問題。若把時間點推回發表論文的時空,說他們在心理學界投下了震撼彈,可能都還顯得太輕描淡寫。
在發表〈相信小數法則〉之後,康納曼和特沃斯基一步步開始建構起我們如今所熟悉的「捷思法」(heuristics),探索人們下判斷的心智歷程。首先是「代表性」法則:我們會先對母體有一個既定的想像,再將要進行判斷的特定個案去與母體進行比較,例如我們判斷某人成為優秀球員的潛力,可能來自於心中已經對所謂優秀球員有一個既定的想像;至於「可得性」法則,則是可取得性越高、越容易想起的對象,我們就會據此判斷它的發生機率越高。他們因此下了一個擲地有聲的結論:「你對未來的想像,來自你過去的經驗。我們通常認定一件事情極不可能或不可能發生,是因為我們無法想像。真正的阻礙,是我們的想像力。」而這就是為何在新冠肺炎發展之初,沒有人能想像兩年之後,疫情還處在全球擴散的狀態,無法被控制下來;也是為何祖博夫在房子被雷擊後的反應,會是去關臥房的門。這是我們經驗的局限、想像的局限。依賴經驗的捷思法未必會出錯,但如果我們意識不到這些判斷背後的盲區與陷阱,就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
當人們形成某種判斷,接下來會怎麼做?
因此,理解了人類判斷行為的模式之後,他們下一步想知道的就是,當人們形成某種判斷,接下來會怎麼做?而這一系列有關決策行為的研究,更徹底翻轉了早期經濟學研究所認定的,面對風險選項時的理性規則和決策方式。過往經濟學告訴我們的概念是:若你喜歡A勝過B,喜歡B勝過C,那麼必然會喜歡A勝過C。舉例來說,如果你喜歡咖啡勝過茶,茶勝過熱巧克力,那麼你就不可能在咖啡和熱巧克力之間選擇後者。但所有曾經突然想來杯熱巧克力的人應該都很清楚,人的行為並不是那麼理性的,可以單純用遞移性來解釋。
特沃斯基和康納曼,更進一步透過各種情境模擬的測驗,一個個實驗、證明給我們看,有時候,只要改變描述的方式,我們就會從一個風險規避者成為風險偏好者——比方說,如果你參加一個獎金遊戲,在已經得到1,000美元的情況下,接下來有50%的機會再多贏1,000美元,或是可以直接得到價值500美元的禮物,多數人會選擇禮物。但如果是已經得到2,000美元的情況,接下來有50%的機會損失1,000美元,50%的機會不損失;另一個選項則是確定損失500美元,多數人卻又會選擇賭一把。在這兩個情境中,其實同樣都是選擇賭一把就有50%的機會可以得到2,000美元。但用損失的角度來描述時,人們會選擇賭一把;用獲利的方式來描述,多數人卻會想選擇確定獲利的選項。這看似矛盾的選擇,其實正是人類心智運作的結果。換句話說,「人們並非在不同事物之間做選擇,而是在不同的描述之間做選擇」,不同的敘述框架,將帶來完全不同的心理感受,甚至會影響我們的決策,這實在是振聾發聵的重要提醒。
撰寫《快思慢想》的過程中,康納曼不斷地自我懷疑
但比起這些精彩又有趣的心理學理論,路易士對特沃斯基和康納曼兩人個性的描述,以及他們之間的合作如何終究走上漸行漸遠的岔路,其實才是《橡皮擦計畫》一書最迷人的部分。相對於特沃斯基的自信、明快,康納曼卻是個非常敏感、情緒化而且容易自我懷疑的人。他會為了一個學生的負面評價而情緒低落,但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學生才是個笨蛋」。他在撰寫《快思慢想》的過程中,也不斷地懷疑自己江郎才盡,甚至付錢給朋友,請他找人來說服自己不要出書。在書籍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榜之後,他的反應是:「《紐約時報》搞錯了,而且居然沒有更正。」因此,他和特沃斯基給人的印象,幾乎只能用南轅北轍來形容。但兩人之間碰撞出的知性火花,卻永遠地影響了全世界。
而康納曼與特沃斯基對心理學的貢獻,不只在於他們所發展出的認知理論,他們獨特的互動模式,也讓我們對人類情感的多元樣貌有更多的理解。這兩人的心靈對話,體現了人類智性延展與加乘的最大可能性,這不是用學術研究「共同作者」可以輕易解釋的關係。康納曼回憶:「我們了解對方的速度,比我們對自己的了解還快」,只要任何一個人拋出想法,另一個人就能立刻接住並延伸,這是任何研究者都夢寐以求的對話方式,更不要說是兩個天才型的研究者。這種智性層面的連結,超越了任何單純的夥伴關係,就連他們的妻子,都形容兩人的關係比婚姻更緊密。
心結是一旦產生就很難抹除的存在
但這段緊密的合作關係,卻終究令人遺憾地變了調。書名的「橡皮擦計畫」,其實正是兩人關係結束的象徵——在1980年初,康納曼選擇和另一位年輕教授戴爾.米勒一同發表這個關於人們如何在記憶中「抹除已發生的事實」的心智模式研究——舉例來說,如果某人發生墜機,他的親友心中所想像的「悲劇未發生」的世界會有幾種特定模式,他們可能會想「如果他晚一點出門沒趕上飛機就好了」,但不會是「如果飛機沒有被發明就好了」。特沃斯基其實也投入了康納曼這個橡皮擦計畫的構想,希望將它發展成完整的理論。他在筆記上將其稱為陰影理論(Shadow Theory):「那些替代的想像世界,其情境將決定我們對現實的期望、解讀、記憶及歸因,以及由現實所觸發的情緒狀態。」他用一句話總結:「現實是充滿可能性的一朵雲,而非一個點。」事實上,他們兩人並未「分道揚鑣」,只是在他寫下筆記的時刻,康納曼對兩人之間的關係,也開始在進行「抹除」式的歸因了。
對康納曼來說,兩人到了美國之後,實際的距離以及特沃斯基取得了大多數的外界掌聲,都讓長期以來「活在阿莫斯陰影之中」的感受越來越鮮明,儘管特沃斯基從來不在乎這些,甚至在某些人只提到他的名字時,他還會特地更正,主張應該把「特沃斯基效應」更名為「康納曼效應」。但心結是一種一旦產生就很難抹除的存在,特沃斯基一直努力維繫兩人的合作關係,但康納曼不再願意了。更微妙的是,他形容自己刻意保持距離的理由是:「我太害怕哪一天會失去他。」
無論如何,這兩人之間的羈絆太過強烈,在特沃斯基的生命走到終點前,康納曼提議再一起寫一篇文章,作為論文集的前言。只是還沒寫完特沃斯基便過世了。最後一次見面時,康納曼說,想到自己要以特沃斯基的名義寫一些對方未必認同的內容,讓他感到害怕。特沃斯基回答:「要相信你心中我的樣子。」若要為這段關係下一個註腳,我想,再也沒有比這句話更貼切的了。
註:肖莎娜.祖博夫(Shoshana Zuboff)著,溫澤元、林怡婷、陳思穎譯:《監控資本主義時帶上卷 基礎與演進》,臺北:時報出版,2020。
  • 下一回「黃宗潔書評—心靈檔案:關於『我』」節目,我將和大家分享的是蘇珊.歐蘇利文《腦內風暴》這本書,歡迎繼續收聽。
更新時間|2023.09.12 20:41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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