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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18 10:30 臺北時間

【廖偉棠書評S2EP09】安.卡森的雪花、暴雪和雪夜

(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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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書寫屬於寒流之國的敘事詩,她也許是安徒生筆下的冰雪女王這樣的狠角色,她有無數種書寫寒冷的方法,再從寒冷宕開寫人世與神。

【廖偉棠書評S2EP09】安.卡森的雪花、暴雪和雪夜

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美國詩人露易絲.葛綠珂的時候,我說過:北美當代女詩人,我的首選是安.卡森,她詩作前衛,擁有極簡主義外表下極繁複的意識交錯,充滿近乎悖論的魅力,可以說是專業之選……
《淺談》,安.卡森著,陳育虹譯,寶瓶文化出版
估計這樣為安.卡森抱不平的不只我一個,除了之前出版的《淺談》中譯本,後來還有她另兩本代表作《紅的自傳》與《丈夫之美》也翻譯出版,讓更多人意識到有一個如此高深又如此不合時宜的詩人存在。
陳育虹翻譯的《淺談》,其實是安.卡森的第一本詩集,而且是在她42歲時才出版。初版《淺談》由53篇短散文詩組成,2015年再版時刪去8篇再增加了一篇「淺談後記」。剩下的這46首詩,就像46片雪花,與世上一切都不雷同,可以說從一開始就奠定了安.卡森的風格:冷峻、反諷、充滿歧義。
安.卡森也有很溫柔的句子
為新版撰寫導讀的瑪格麗特.克里絲塔寇斯也精確地捕捉到這些詩跟冰雪的相似,她說:「思索著《淺談》,我其他的北地感官經驗不時浮現:這本詩集的極簡,透露了形體的局限⋯⋯言簡意賅對身體絕對必要;豔陽下高亢炫目的雪讓人接近視盲,腦子自然就想:快,沁進去,小心雪光帶來的黑洞。玻璃是這樣製造的:白熾光,火焰在先,之後冷卻。」
的確,安.卡森的詞語高度濃縮有其必要,為了變成燃料在冰雪中噴發烈焰。就像她寫的〈淺談梵谷〉:「我喝酒是想了解黃色的天空那偉大的黃色天空,梵谷說。當他看著世界,他看到釘子,把顏色釘上物體的釘子。他看到釘子的痛。」短短三句,實施了凡人無法想像的突變:從感官的渴慕、到意志的強力、最後結於巨大的悲憫——誰能看見釘子、看見梵谷的痛呢?
除卻詩集中被多番討論的、對文學史中被耽誤的女性角色的代入,這些代入展示了對勢利的歷史的憤怒。安.卡森也有很溫柔的句子,啟迪著日後她對兩性關係的態度不完全的批判性的劍拔弩張。比如〈淺談受寵之樂〉:「每天每天我一醒來就想你。有人把鳥聲像珠寶一顆顆懸掛在半空。」愛的喜悅之情如俳句一般頓悟、可觀。
安.卡森作為學院派詩人的野心之作
《淺談》堅硬和柔韌兼得,就是不閃爍其詞,每一篇都是一個縮微景觀玻璃球,但只要你挪動一個角度,就別有洞天。就像〈淺談結局〉所寫的林布蘭的畫《三個十字架》,「畫裡有大地,有天空,有髑髏山。時間的分秒如雨降落其上,蝕版變得更暗,愈暗。林布蘭及時喚醒你,看到物質脫離了它的形狀。」這種魔法,又讓人想到她的美國先驅狄金森和畢曉普。
到《紅的自傳》,那是安.卡森作為學院派詩人的野心之作,像一場暴雪。在書寫屬於寒流之國的敘事詩,她也許是安徒生筆下的冰雪女王這樣的狠角色,她有無數種書寫寒冷的方法,再從寒冷宕開寫人世與神。
在這本詩集裡,冰雪女王像操控童話裡的男孩加伊一樣,操控顛覆了希臘傳說中的巨人革律翁的故事,把他和一個加拿大男孩的成長史結合在一起。不過這倒是讓我質疑那有何意義?過多的掉書袋和對當代性別議題的強行嫁接,反而顯得不如《淺談》的舉重若輕。
這部生活悲喜劇,像極了《尤利西斯》這樣的小說
可以看出,那時候的安.卡森的野心是與小說爭一高下,力圖證明小說能承受的詩亦能承受,甚至幻變得更好。這種野心到了更微妙的《丈夫之美》那裡終於變得熨貼,也許是和現實生活嫁接的關係,據說這本詩集是寫於安.卡森第一次婚姻失敗之後,因此能看見她對夫妻的相依相剋的反思,當然也含有她對固化了幾千年的夫妻形象的反擊。
在那樣的現實背景上,「丈夫之美」四個字的反諷呼之欲出——丈夫二字的噁心感被強調了出來,安.卡森非如此不可。這部生活悲喜劇,像極了《尤利西斯》這樣的小說,無論在世俗層面和精神危機層面上都容量巨大,各種文獻、藝術裡的典故和軼事順手拈來,比如說被斷章取義很多次的濟慈、被強行植入的杜尚的《新娘甚至被光棍剝光了衣服》——讀者自然會問:那麼新郎在幹什麼呢?
「什麼正在被延宕?
婚姻吧我想。
我丈夫管它叫作那塊搖盪之地。
瞧詞語如何
閃光。」
——「詞語閃光」其實就是我們常說的巧言令色,反襯出丈夫故意重新命名的煞有介事和別有用心,就跟胡蘭成寫「歲月靜好」一樣的逃避主義罷了。
「妻子」是安.卡森的一個反諷的虛構
不過,我們真的有興趣窺視塵世中另一對夫婦的不堪和糾纏嗎?撇開那些力求超越現實的哲學與詩的舞蹈(比如她寫「庖丁解牛」所隱喻的),這部詩不時會陷入一個怨婦一般的碎碎念,甚至短信對質一般的狗血劇情中,幾乎讓人懷疑清高的安.卡森何以深陷婚姻的謎團至此?
可幸的是漸漸我們發現了安.卡森把自己與詩中的男女割裂的努力,直到她寫「妻子」目擊丈夫的偷情時,我們恍然明白她在把自白派寫作推到極端,就變成了反自白派了。詩中對偷情對象是「褐膚女人」這種政治不正確的強調,暗示出來「妻子」是安.卡森的一個反諷的虛構——她介意的不是丈夫偷情,而是在乎他跟一個「非白種人」的人偷情,同時揭示出詩裡的敘述者常常在乎自己的「妻子」角色表演得好不好。
「他何時發展出
這清教徒的新口味?
一隻冰冷的船
從妻子體內深處的海港駛出
滑向平直灰色的地平線,
視野裡沒有一隻鳥,
一個活物。」
還有另一處她寫「這是我們的合法生意現在讓我們穿過大廳去那間黑屋子那兒是我真正掙錢的地方」——這句話從「妻子」口中說出,像是對「婚姻是長期賣淫」這句戲言的發揮。人類早期不得不相依為命才能在殘酷的環境中生存下來,於是有了婚姻,但在女性單獨能夠生存的現代社會,這種聯合是否還有存在必要呢?安.卡森也許想指出這點。
雪的慰藉,不再只屬於喬伊斯的世界
「無論生活如何糟糕,最重要的就是從這種生活中跳脫出來,讓事物變得有趣。因為那還有許多東西與這世界相關,可以看看那些東西,雪花,光芒,還有你家紗門的氣味,任何事物從這個時刻到另一個時刻都能構成你的現象存在。」安.卡森曾經這樣自道。我又看見了雪花。
在她另一次寫到「丈夫之美」時,她似乎不帶反諷地理解了另一性的悲哀。
「只有他倆共同迷失在丈夫之美的螺旋路徑。
⋯⋯
那天晚上下雪。
她在兩個乳頭上畫了紅色的圓圈
他倆出門在一個黑暗狹長的房間裡跳舞
有什麼比下雪的夜晚
更真實呢,雪簌簌地掉落在
枝杈間、鐵軌上和秘密的空氣裡,
掉落在車站,在陡峭和淵深之地,在指甲縫裡。
他們入睡並夢見
一條條被圍裹的走廊,
鏡子、面龐和城市的稜角
泛出微綠的閃光。
雪在上頭旋轉,雪將它覆蓋。」
這極其優美的一段暗中呼應了喬伊斯的名作《死者》的結尾:「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它紛紛飄落,厚厚積壓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門的尖頂上,落在荒蕪的荊棘叢中⋯⋯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但敘述的主題從小說裡的丈夫加布里埃爾變成了詩中的妻子,可以說是一場完美的性別顛覆。
雪的慰藉,不再只屬於喬伊斯的世界。這是安.卡森最令我感動的一剎。
下一集的「廖偉棠書評—樂與詩裡的浮生」,我要談的是吉姆.莫里森傳的傳記《沒有人活著離開》,歡迎收聽。
更新時間|2023.09.12 20:41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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