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2016.12.20 08:07 臺北時間

【一鏡到底】親六法全書的人 鄭智文

【一鏡到底】親六法全書的人 鄭智文
他只有高中畢業,在市場殺雞、賣雞,還當過板模工。他原是工廠小開,後來父親工廠倒閉、房子被拍賣,家裡甚至被檢察官搜索。
那時,他就立志長大要當檢察官。他白天賣雞,市場收攤後苦讀《六法全書》,終於,30歲,他考上司法官。
他偵辦了塑化劑、混油、餿油、瘦肉精案,還有業者亂倒廢土、電鍍廠排放毒水、工廠排放戴奧辛…都與人民休戚相關。坎坷卻豐富的人生經歷,此時成了他辦案的助力。然而這並不只是半澤直樹的復仇故事,他拿到權力的寶劍,卻謹慎無比。
2013年,大統長基被踢爆長年以廉價油混充橄欖油,高價販售,連頂新集團也向大統買油。(中央社)
擁擠吵雜、撲鼻而來各種生猛羶腥氣味的一條條狹窄通道裡,鄭智文熟門熟路左彎右拐,中途,他停下與一名攤商打招呼後向我們介紹:「她以前是美女喔,剛出社會就來市場工作,那時候很漂亮。」

家道中落 菜市場賣雞

那是一名輕熟齡俏女子,而今也不顯老,我趕緊道:「現在還是很漂亮呀!」卻只聽鄭智文繼續「稱讚」:「她以前是美女喔…」令人冷汗直冒。
難怪他總說自己與公務體系格格不入,從考上檢察官那一刻,說話直率、一身草根氣味的鄭智文,就注定是司法體系裡的異類吧。他帶我們來到通道盡頭:「我們以前在這裡賣雞肉,做到全彰化最大的雞肉攤。」後來經過一豬肉攤,又指著一塊我們看不出所以然的肉,讚嘆:「這塊肉很漂亮,這隻應該是母的。」我們求證豬肉攤,果然是隻母豬。鄭智文又說:「有用瘦肉精的豬肉,油很少、很薄一層,瘦肉跟油的交錯(線條)也很明顯。」
2011年塑化劑風暴震撼全台,無數商品中標下架,量販店貨架空空如也。(中央社)
相較於多數司法官的不接地氣,43歲的鄭智文對於民生日常格外在行,承辦過不少知名案件:塑化劑、瘦肉精、混油案、餿油案。「小時候我家開紡織廠,後來(80年代末)新台幣升值,美元兌新台幣40元變成25元!家道中落,從雲林跑路到彰化。我那時一天睡沒有幾個小時,都在工作。」他說話如剁雞,用力又大聲,話語裡飽含市場的豐富氣味與急切節奏。
那是他16歲,父母開始殺雞、賣雞的市場生意,他課餘幫忙,北港高中畢業後便沒錢升學。一家窩在鐵皮屋,洗澡、洗衣只有地下水,「洗完澡全身癢,衣服都變成黃色,以前彰化的地下水都是黃色的,汙染很嚴重。那段時間變得有點自閉,覺得什麼都不如人家,連洗自來水澡的權利都沒有。」
早年家裡可不是這樣,他的父親開設西藥房,與母親結婚後改開紡織廠,正逢紡織業最好的年代,「我們家有四層樓,是全村最高的房子。我爸爸開裕隆汽車,那時裕隆很少見,人家結婚都會跟我爸借車當新娘車。」偶爾父親帶他到住家附近打掃,掃著掃著,父親會指著某棟房子:「這間咱的厝。」

家遭搜索 誓當檢察官

可是父親愛參政,中部派系複雜,為了選鄉民代表,父親賣掉好幾棟房子,又逢新台幣強升,工廠倒閉,最後,房子被查封,查封前還曾經被檢察官搜索。「我爸當鄉民代表會主席,那時候政治就是給你黑白弄,地方派系嘛,以前搜索很容易,只要你跟檢察官好一點,檢察官的服務證就是搜索票。」
怕小孩經常外食危害健康,鄭智文有空便下廚,他動作快廚藝佳,這道炒鱔魚不輸台南名店。
那時的《刑事訴訟法》還沒有修法,檢察官不需法官核准便能逕行搜索、羈押任何人,權力無限大。也只有曾遭搜索者才明白那種屈辱吧,當時還只是學生的鄭智文默默立志,長大要當檢察官。
無奈他連大學都讀不起。全家拚了幾年才有錢買房,20出頭,他在市場收攤後去當板模工,「做了2年多,可是大家都偷工減料,有夠扯的。」他看不下去,回到兒時志願,自學苦讀《六法全書》。毫無法學基礎的他說,簡直把《六法全書》當女友,還拿起來親,整本《六法全書》被摸得烏黑。
24歲他考上書記官,30歲終於考上司法官,先至高雄地檢署,2年後回故鄉,任職彰化地檢署。
父親與哥哥、姊姊。鄭智文笑說,大頭者(中)便是他,他從小長得比哥哥高胖。(鄭智文提供)
2010年,鄭智文與同事一起揪出火鍋店的假干貝,他觀察到那些干貝的大小、形狀都差不多,明顯是機器壓製。2011年,台南衛生局楊姓女技正驗出統一的優酪乳含塑化劑,最後發現許多食品竟已使用塑化劑長達30年,震驚全台,當時承辦的檢察官便是鄭智文、葉建成。
2013年,葉建成與鄭智文又接到彰化衛生局轉報:大統的橄欖油疑似有問題。2人喬裝觀光客,至大統的觀光工廠打探情資,最後在大統的總廠搜出關鍵證物:銅葉綠素,證實大統橄欖油為混冒的假貨。鄭智文上了媒體,那時的他還染著一頭不羈紅髮,看起來更像是被告而非檢察官。
離開市場,我們來到洋仔厝溪。如同台灣的許多河流,溪邊瀰漫臭水溝惡氣,溪水黑又髒。然而鄭智文說:「好很多了,以前這條溪完全沒有生命。」我們近看,溪中確實不少小魚。

自組團隊 水溝尋暗管

鄭智文說,附近有許多電鍍廠,產生的汙水甚毒,因此工廠皆依法購置汙水處理設備,然而為了省成本,數10年來許多工廠皆私接暗管,偷偷將未經處理的汙水排放至排水溝,早年甚至有工廠直接將汙水打入地下水。毒水長年汙染這片土地,讓彰化成「毒米之鄉」,也讓當年的鄭智文洗完澡必定全身發癢。
鄭智文曾在市場工作多年,雞鴨魚肉一看一聞便知好壞。
鄭智文忽然一蹲,撬開腳下一塊排水溝蓋,「我們在底下鑽孔,採水、架攝影機,用2台休旅車擋住,晚上7點蹲到凌晨5點,觀察水的變化,那味道很可怕,24小時不停排放(毒水),全世界都知道,只有環保局不知道。」
下一步是找出暗管。板模工歷練派上用場,鄭智文得意道:「我有很多民間友人,我的團隊包括怪手、司機、水電工。」他找到當年替電鍍廠裝暗管的水電工,「其中一個人還吃素拜佛很虔誠,我說你這樣對得起良心嗎!他們就說要懺悔贖罪,我讓他們緩起訴勞動服務,把他們納入我的團隊,現在所有案件他們都義務支援。」水電工人幫忙找出其他家工廠的暗管,最後,10家工廠被告、老闆被判刑。

篤信玄學 看痣找老婆

拜佛、懺悔、良心…迥異於一般法律人的高度理性、謹慎修辭,鄭智文與這些基層百姓的語言頻率,似乎更為相通。
鄭智文個性奔放草莽,從這張露胸肌婚紗照,頗難想像男主角是檢察官。(鄭智文提供)
他深知民眾所需所求:「卡早菜市場的人都在幹譙政府,農民要灌溉,結果灌溉渠道的水不能用,抽地下水也不能用(汙染)。可是公務員有時候不知道人民在譙什麼。」他也與庶民同樣深信神佛與地獄,他就說,曾極不願啟齒自己出身市場,並非覺得低下,只因殺雞乃殺生,辦案則是積功德。
對於民間信仰與玄學之篤信,還能用在婚姻。他考上司法官才開始找對象,算命仙說,另一半與他一樣,手掌都有一顆痣。於是鄭智文相親時一律不管對方長相,只拚命找機會查看手掌是否有痣。最後相親到一位在銀行上班的小姐,終於找到痣,交往42天他就決定結婚。
幸好他經營感情如同辦案,勤快又細心,手掌有痣的蔡碧容笑說,交往時,鄭智文會送花到她的辦公室,「連花瓶都幫我買好,一個禮拜換一束鮮花,每天中午還會送來自己燉的雞湯。我就是看上他會煮飯洗衣,才嫁給他。」可惜婚後發現:「我以為檢察官是朝九晚五,可以顧家,結果他連假日都常加班,有時半夜3點才到家。」
這份工作也危險,尤其食安、環保皆涉及龐大利益。卻只聽鄭智文得意道:「我意外險保得很高,1千萬元,我死掉了小孩才可以活,我還跟我太太說,妳的嫁妝我都準備好了。」但這話大概就像讚人「曾經是美女」,恐怕太太聽了也不知如何回應吧。

追案執著 舉證苦難言

汙染環境的禍首,何止工廠與包庇的官方,鄭智文說,法令也諸多荒謬,例如《水汙染防治法》36條,過去只罰沒有汙染防治設備的業者,意即,只要有裝設汙染防治設備,即使不使用、排毒水也沒事。
在這塊排水溝蓋下,鄭智文從晚上7點觀察到凌晨5點,採集工廠非法排放的惡臭毒水。
法官對法令的解釋也過於限縮,例如,即使業者不違反《水汙染防治法》,但還有《刑法》190條之1的「投放毒物罪」,但過去這項條文鮮少被使用,因為,檢方需舉證工廠的行為會導致「公共危險」。
「那時辦案就是腦子一直轉,睡覺也在轉。」最後他從毒水排放處發現,海水漲潮時這些毒水會往上游逆流,汙染灌溉水源,接著追蹤到受害農田、稻米流向,以證明消費者可能吃下毒米。終於,法官以《刑法》190條之1定罪,創下工廠負責人因排放毒水而入獄的首例。
舉證,向來是檢察官的最大難題,案件多而時間有限下,若辦案技巧不夠,蒐證便難。不少著名案件最後由法官判無罪,原因便常是證據不足,而非皆是民眾所說「法官都是恐龍」。
但檢方也有苦難言。彰化地檢署主任檢察官葉建成便感嘆,理想上,「檢察官不是坐在辦公室等他們(警察)打完仗,而是帶他們出去打仗。但如果你要出去,回來後又要仔細審查(辦案成果),就會沒有生活品質。」意即永遠在爆肝加班。其實,不論檢察官或法官,認真者皆長年過勞,說到底,仍是員額不足的預算難題。
葉建成形容鄭智文:「很熱情很執著,會一路追下去,你對他越熟悉,越會被他感動。」鄭智文的好搭檔董良造檢察官則笑說:「有時候接到他的未接來電都是5、6通以上,或者半夜打來跟我說案子怎樣怎樣,我說能不能明天早上再講。」
沒日沒夜,但其實那幾年,鄭智文的父親正罹癌,母親長年洗腎。「我每次去醫院看我爸,我爸就把我趕走,要我趕快辦案,我就一直辦案一直辦案,讓他欣慰。」有一天他又去醫院,卻在3樓開刀房看到母親名字,原來,母親洗腎出了意外,卻怕耽誤兒子辦案,一人默默手術,沒有家屬陪同。「我媽開到3點才出來,母子抱著痛哭。」父親2年前過世,母親而今身體更差,他說,自己這2年相當低潮。

感謝退件 磨查案技巧

檢察官的權力甚大,權力使人忘我,若再加上高度正義感,不願放過任何一個可疑壞人,便易流於濫權濫訴而不自覺。
檢察官工作繁重,常難以親自赴現場,但鄭智文多半親自帶隊辦案,若遇上極專業案件,連開庭他也親自蒞庭解釋給法官聽,以免法官不懂眉角。
面對權力,人人反應不同,鄭智文是這樣:「我聲請羈押,如果法官准了,我的壓力更大,我要在限定的2個月內把事證都鞏固好,因為羈押是對被告人身自由的很大侵害。羈押不是給他押到起訴才漂亮,羈押有原因,例如勾串共犯或湮滅證據,如果羈押原因消失了,我就會主動釋放被告。而且,押人不代表他有罪喔,該無罪就是無罪。」
「法官要100%確定,才能判有罪,可是以前檢察官大概有6、70%的懷疑,就會起訴,因為角色不一樣。有的檢察官會認為我知道你有做,只是我證據不夠,但我就是要起訴你,讓你多花律師錢、多跑幾趟。但現在最好不要這樣,尤其社會矚目的案子,你沒有很確信,最好不要動(起訴)人家。」
縱放或冤枉,是司法的永恆難題,只因「一刀斃命」的證據談何容易。我們一再追問,終於,鄭智文支支吾吾說了一個自己都難啟齒的故事。
那時候,他還是菜鳥檢察官,在高雄地檢署辦婦幼案件,包括性侵。「強制性交很少有證據,有一個案子,我不太確定,很難抉擇,不怕你笑,那天我就擲筊,用硬幣,人頭是起訴,反面不起訴。結果是人頭。」我們聽得都愣了。
他的主任呂建昌收到起訴書,退回。呂建昌問他,被害人創傷壓力症候群的鑑定報告送了沒,鄭智文答送了。鑑定創傷症候群之前,被害人接觸過的社工你問了嗎?去案發現場看過了嗎?跟被害人講得一不一樣?
鄭智文只好傳喚更多證人與社工,也到案發現場,結果發現跟被害人描述有出入。最後他自己翻案,不起訴了。
「我一直到現在都很感謝他(呂建昌),那時大家都很怕在他那一組,有時大家趕結案,被退會不高興,曾有檢察官送23件案子,被他退回23件。但他不是亂退,會每一件都告訴你哪裡需要再查。」
2013年,經過2個月的蒐證、埋伏,鄭智文(左)與環保局人員穿青蛙裝至地下灌溉渠道「福馬圳」,終於找到排放廢水的暗管,這些有毒廢水長年透過暗管排放至灌溉渠道,汙染農田。(鄭智文提供)
一次一次,他的辦案技巧更趨成熟。但功力越深,他回頭看待這些所謂「壞人」,想法反倒漸漸不同了。
「你覺得被告很壞,像電鍍廠很可惡,但你想過嗎,公務體系長年累積了多少罪孽在裡面?包括檢察官我自己,我也懈怠,為什麼十年前不辦電鍍案,3年前才辦?產業鏈是慢慢累積的,劣幣驅良幣,逼得合法業者最後只有2條路,要嘛倒閉,要嘛加入黑心行列。所以我們辦汙染不是要它倒閉,是要把產業拉到好的競爭軌道。」

食安源頭 民眾要檢討

非黑即白的民間傳奇從來不是複雜人世的完整樣貌,這位司法官從年少嫉惡如仇,慢慢學會以立體而非片面的角度看待社會。然後他回過頭看最擅長的食安問題,叮囑我們:「消費者自己也要負責,為什麼蝦仁會泡藥水,因為賣相好看,還有花枝丸不可能是白色的嘛,白白淨淨就是有問題。你買金針不會買醜醜的,但我都買醜醜的,沒有二氧化硫。」但又有幾人聽得進呢,食安風暴至今多少年了,商家飲品依然五顏六色、芳香並講求濃稠,花枝丸也還是白白淨淨。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2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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