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2017.06.13 07:00 臺北時間

【徐振輔生態專欄】你的眼睛將是我的倒影

婆羅洲紅毛猩猩,攝於Kinabatangan,Borneo。
婆羅洲紅毛猩猩,攝於Kinabatangan,Borneo。
請仔細注視著,那眼睛是雨季的湖泊,宛轉的露水,如此深邃如此多情如此淒美如一座行將衰敗的森林。

徐振輔〈你的眼睛將是我的倒影〉全文朗讀

1871年3月,倫敦的《Hornet》雜誌刊登了一幅非常著名的諷刺畫:在一隻猩猩的身體上,裝著一顆白鬍子老人的頭。漫畫標題是A Venerable Orang-outang(令人尊敬的猩猩),畫中人物就是演化論的代表學者──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1809─1882)。
著名的達爾文諷刺畫〈令人尊敬的猩猩〉(A Venerable Orang-outang,The Hornet,1871)。(翻攝網路)
在達爾文的理論中,自然界一切繁複生命,都是從某一個共同祖先,經歷漫長時間演化而來。然而當時基督教的觀念裡,人類應該是依照神的形象所創造的崇高生命,卻被達爾文主義者視為大猿的後代。這樣充滿衝擊性的想法,讓西方科學界爭辯了數十年,並使他成為十九世紀下半葉諷刺漫畫的暢銷題材。當然,此刻演化論已經是所有生物學研究的基礎,猩猩也被認為是人類最親的親人。現存的人科(Hominidae)動物中,除了智人(Homo sapiens)之外,還包含幾種大猩猩、黑猩猩和紅毛猩猩,牠們的基因與人類有96%到99%的相似性。
達雅族認為,孤獨的紅毛猩猩也有說話的能力。
這些大猿主要棲息於非洲,只有紅毛猩猩生活在東南亞熱帶雨林。那個二月,為了目睹這種野外瀕臨滅絕的動物,我拜訪婆羅洲的Sepilok紅毛猩猩庇護中心,和其他旅客安靜等在觀景台,看著飼育員揹個竹籃,爬上大樹中央的木造平台,將蔬果倒在四周。過不了多久,紅毛猩猩就沿蜘蛛網般的繩索自四面八方擺盪而來,撿拾地上的食物。吃得差不多後,就有機敏的長尾猴跑來偷食,像一群靜不下來的躁動麻雀似的。相較之下,紅毛猩猩動作悠緩,似乎懷著很多心事。你只要看著牠們的眼睛就知道,那和長尾猴、銀葉猴或長鼻猴截然不同,因為和我們太像了,你一點也不覺得憂傷會是太濫情的用詞。
事實上,Sepilok收容的都是無處為家的孤兒。婆羅洲擁有世界上最古老的森林(約一億三千萬年)。1980年代,這個島嶼開始高效率大規模地進行伐木,成為東亞重要的木材輸出地區。加上油棕產業和金礦、鋯石的開採,婆羅洲的低地雨林大多消亡殆盡。很多失去棲息地的紅毛猩猩被收容在Sepilok,經過訓練後,再試著野放回保護區。當年達爾文被諷刺畫所賦予的形象就是紅毛猩猩──Orangutan,這個詞源於馬來語,意思是森林中的人。牠們在樹冠濃密的原始雨林中行半獨居的隱匿生活,很少下來地面。達雅族認為,孤獨的紅毛猩猩也有說話的能力,牠們只是不願意說而已。
長尾猴(Macaca fascicularis)
1854到1862年,英國博物學者華萊士到東南亞進行考察,旅途中想出和達爾文幾乎相同的演化觀點,之後兩人便共同發表了撼動科學界的天擇說。在他影響後世極深的《馬來群島自然考察記》中,描述自己前往森林如海的婆羅洲,獵捕那些達雅族稱為mias的紅毛猩猩,並製成標本送回英國。他說,有天,幾名達雅人發現一隻大mias高踞樹上。他開了兩槍,mias從樹上掉下來,但又立即爬回樹上。第三槍,mias就掉下來死掉了。準備抬回去時,卻發現另一隻小mias,顯然先前還抓著中槍落地的母親。
只要有人抱著牠或逗弄牠,小mias就會顯得安靜又滿足。
華萊士用心照顧成為孤兒的小mias。他說,自己把手指放進小mias嘴裡時,牠會用力吸吮到臉頰都凹進去才懊惱地放棄,然後哭叫起來。吵鬧的時候,只要有人抱著牠或逗弄牠,小mias就會顯得安靜又滿足,像小嬰兒一樣。養到三個月,小mias生了重病,拖了一個星期就死了。他說,數個月來,小mias是他每天歡樂的來源,失去這個小寵物讓他相當難過。
母猩猩哺育一個小孩的時間可以長達八年,因此現代盜獵者為了捕捉小猩猩,也會選擇射殺育幼的母猩猩,再將緊緊抓著母親的小孩拿去做為寵物販售。此刻Sepilok所收容的,也有一部分是由此而來的非法寵物。
關於紅毛猩猩,不能忽略著名的動物學者高蒂卡斯(Birutė Galdikas)。她在婆羅洲進行數十年的野外調查,建立起這種神秘大猿的生物學知識,並嫁給了當地的達雅族農夫。高蒂卡斯和另外兩位極有名的靈長類學者──研究黑猩猩的珍古德(Jane Goodall)和研究大猩猩的黛安‧弗西(Dian Fossey)──並稱為「The Triamtes」。三人都是著名古人類學家理奇(Louis Leakey)指導的研究員。理奇認為,藉由研究靈長類在自然棲地中的行為,可以了解人類的演化起源。於是他們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跨領域而且無比多情的議題,因為研究大猿某種意義上就是在研究人,至少會涉及人類學、動物學,以及心理學。
或許在注視動物眼睛的同時,我們會想起自己其實也是一隻動物。
過去,我們以為心智是人和非人動物的判準。但在《The Evolution of Thought》(思維的演化)那本書裡,研究者藉由比較各種大猿的行為,來探索人類心智的起源,因此他們所使用的詞彙是「Great Ape Intelligence(大猿的心智)」。這種被認為能理解抽象事物的彷若靈魂本質的東西,是在所有人科動物的共同祖先中演化出來的。
於是我願意相信,我所感知到的世界,很大部分也存在大猿心裡。或許在注視動物眼睛的同時,我們會想起自己其實也是一隻動物。那天真的浪漫的歡愉的痛苦的恐懼的迷惘的眼神裡,你彷彿可以見到天真的浪漫的歡愉的痛苦的恐懼的迷惘的自己。我也願意相信,這就是那三位女性研究員都成為大猿保育重要推動者的原因。其中黛安‧弗西已經死於1985年,一般認為是因為和大猩猩盜獵者的衝突,讓她被謀殺在營地。
後來,我在Kinabatangan進行了數天的旅程,那是婆羅洲觀察犀鳥最有名的一條河流。清晨,我們搭乘當地人駕駛的小船,航行在霧氣迷漫的河道。那時嚮導指著河岸的樹說,昨夜有紅毛猩猩在這裡睡覺。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很高的地方有一個枯枝樹葉形成的球團,那是紅毛猩猩的巢。根據華萊士所描述的,紅毛猩猩只要幾分鐘的時間,就能用攀折的枝條做出一個睡眠的巢。
婆羅洲紅毛猩猩(Pongo pygmaeus)
在她的大腦裡,或許也能理解植物的演替,潮汐的意義。
回航時,嚮導突然指著河岸喊:「Orangutan!Orangutan!」哦天啊,一隻野生的雌性紅毛猩猩,攀爬在低矮的無花果樹上,正摘取黃熟的果實。我肯定自己有一刻與她四目對視,並感覺到微妙的緊張。據說紅毛猩猩憤怒時會對人投擲樹枝,若她真的這麼做,我們在船上無處可躲。紅毛猩猩是如此壯碩而危險的生命,沒有什麼動物能傷害牠們。華萊士曾聽達雅族酋長說,mias能徒手撕裂鱷魚的嘴巴。
灣鱷(Crocodylus porosus)
但那隻母猩猩並沒有顯露任何攻擊性,只是好像感到壓迫似地,悠悠往高處爬,而後蹲踞在樹枝分岔處,望著小船。
船在她的視線中緩緩遠離。她瑟縮著像一名老人,或一個嬰兒。你會感覺到心的沉落,因為你知道,在她的大腦裡,或許也能理解植物的演替,潮汐的意義,月的軌道,理解離別、失望、愛與死亡;她的手就是你的手,就是你母親在你睡眠時輕拍胸口的手;她的耳朵就是你的耳朵,能聆聽風聲聆聽水聲聆聽哭泣的耳朵;她的舌頭回歸緘默,唇還是你的唇,就是你在情人面頰印下告別吻痕的唇。(遠方的雄猩猩一聲長吼──)
她就是你將要告別的情人了。請仔細注視著,那眼睛是雨季的湖泊,宛轉的露水,如此深邃如此多情如此淒美如一座行將衰敗的森林。在那面最清澈的鏡子裡,我好像看見了自己憂傷的倒影。
徐振輔(徐振輔提供)
作者小傳─徐振輔
1994年生於台北,現就讀台大昆蟲系,從事象蟲研究,偶有論文發表。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拍攝野生的一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心思打結時,會騎機車到山上睡一晚;靈感敲門時,也寫小說或散文。要是讓靈感在門外等太久,我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4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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