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2018.08.23 11:30 臺北時間

【專訪】我不想重複自己(下)──漫畫裡的英雄成功後呢?

通代透過自我要求,每月15日完成一幅寫生,每日則完成一幅手掌大小的作品。
通代透過自我要求,每月15日完成一幅寫生,每日則完成一幅手掌大小的作品。
曾在一則2004年的新聞中,看見通代宣告他或多或少已經「退休」的消息,描述自己不希望把對漫畫的熱情當成工作。然而當我詢問通代時,他一臉疑惑地否認,猜想網路上有許多錯誤資訊。
不過,他的確透露自己的憂慮:「為什麼很多漫畫家走到老年,無法再做出很棒的作品?為什麼畫家、導演、作家的作品可以愈臻成熟,但是很多漫畫家過了20到50歲的顛峰後,就在60歲接連進入酗酒、憂鬱狀態?」話至此,工作室另一頭的范達克利也大力點頭。
「我很想知道當我老了以後,會不會也變這樣?所以開始找原因。我發現很多漫畫家創造了漫畫主角,主角成名後,便畢生都在畫同一個主角……那種感覺很挫折。」他形容:「到最後,畫畫不是為了自己想畫,而是為了工作。」
為此,他並於2005年創作漫畫《遊手好閒(Desoeuvre)》。翻開藍底白字的極簡封面,主角鸚鵡正是通代的自畫像。他以這部作品「對世界開開玩笑」。「不過我不像鸚鵡聒噪,我好像比較平靜,腦中有各式各樣的問題。」他喃喃,1992年在工作室發明這隻鸚鵡前,本希望自畫像是一隻貓。
採訪過程中,他多次堅持創作者應該為自己而畫,不受讀者左右。他透露,幾年後自己可能也會停止畫漫畫,人生將有一番轉變。

畫即所見

通代的作品中幾乎皆有動物身影。甚至在今年3月出版的自傳性作品《在增長的混亂中,一切都擁有一席之地(Tout Est A Sa Place Dans Ce Chaos Exponentiel)》中,他也把親朋好友都畫成了動物。這部漫畫內容約莫是夫妻倆在世界各地的故事。問他喜歡旅遊嗎?他倒說:不錯,但太長會很累。「每次快到出發的時間,就不想動,得硬逼自己出門;移動了一兩週,就好想回家。」他說:「就是因為喜歡宅在家裡,才當漫畫家吧。」
通代透露,自己其實當了漫畫家20年,才開始對自己的繪畫產生一點信心。原來2008年起,通代透過旅遊,攜帶鉛筆、橡皮擦、水筆、格子顏料和筆記本,持續紀錄街景和自然風光,目標更為寫實,與原本的漫畫風格有所不同。
他逼自己定期寫生,從今日翻出的數疊筆記本中可看見,通代除了規定自己「每月15日」必須完成一幅A5大小的畫作外,每天必須完成一幅手掌大小的畫作。
他喜歡手繪的溫度,覺得電繪「太假了」。秀出iPad裡的繪圖軟體:「我兒子很喜歡這個app,但我總覺得渾身不對勁。」
以為通代是相當有紀律、喜好反覆琢磨同一項物事的人,卻聽他強調:「我沒辦法一直做同一件事。我得同時做很多不同的事,才有辦法專心。」
平時在家除了畫畫,他也玩俄羅斯方塊,彈吉他。在生涯如日中天的40歲,他突然開始學吉他:「那時我看見有人45歲才開始學大號,也玩得很好,突然覺得有點慚愧,決心騰出一部分打電動的時間來練吉他,我不想後悔自己一輩子不會樂器。」
44歲時,他想在漫畫中加入更多實驗,心想總有一天,要完成一本全抽象、無語言的漫畫。「我做到了!」他遞來一本今年出版的小書《藍(Bleu)》。當我翻閱每頁,正思索應不應該開口,問那個可能最忌諱問創作者的問題之一時(作品想表達什麼?)通代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告訴我:「只要用你的智慧,就可以看懂了」
習慣文字的人,可能需要沉住氣,才能讀完整本安靜、有如細胞舞動的圖像。許多時候,前一秒與下一秒的圖像差異微乎其微,我好奇作畫時的通代是否亦在凝視中進行某種形式的修練。
他點出,寫生時,他學到最重要的是「畫即所見」,不思考自己畫的是房子、樹木、有意義的物體,只要想著正在畫一個線條、畫一片光、畫一種沒有意義的形體……。
聽起來,繪畫本身與創作意念拆開來了。我問通代:這好像與你一開始受那本小誌的漫畫故事線吸引、而開始畫漫畫的初衷不同?
他一開始說:「寫生的過程中有模仿,也有即興。」不過,又仔細想了想,回應我:「的確,我想,以後我會畫更少漫畫,畫更多風景。」
「我不想重複我自己,」他說。他的漫畫作品裡,權力、成熟、成長,是反覆出現的主題,雖然對他來說很重要,但在多次重覆後,也似乎是足夠了。

法國漫畫困境 年輕漫畫家難生存

通代強調,專注為自己的夢想而畫,是很重要的事。「為何作者叫做author?因為作者就是authority(權威)。」他斷言:「當然不能受讀者和市場影響!如果你為他們而畫,畫出的可能就是一堆爛作品。」
他說,即使常常身為「第一位讀者」的范達克利,給予他的意見,他也僅僅參考,最後還是依照自己的直覺行動:「我為自己而創作。」
范達克利於2016年出版的自傳式作品《伊拉克的罌粟花》,由通代執筆、范達克利著色,兩人時常意見相左,通代甚至擔心這部作品就要毀了兩人的婚姻。如今我問兩人:認為伴侶一起工作的相處之道是什麼?通代看了看范達克利,范達克利說:「放下自尊。」
採訪時,調皮的通代趁范達克利(右)工作時,丟了一片塑膠紙作弄她。他表示,自己工作時可能會玩東玩西,和妻子一起工作可以讓他更專心。
2006年起,社團出版社曾因出版漫畫的主題而起過衝突,最後延燒為員工罷工、近500名法國創作者響應的事件。「那時馬呂希望朝更激進、前衛的作品努力,但是這和我們當初一起創社的理念不同。我們想維持畫自己想畫的故事,我們不想要只做漫畫給菁英看!」
他表示,5年後,引爆不滿的起火點在於馬呂想解雇一些員工,以解決虧損問題,但通代認為正因馬呂的錯誤決策,才使出版社持續虧損、失去好朋友、失去好故事。員工要馬呂自行負責,最後,馬呂於2011年離開出版社。
如今,在德勒固(Delcourt)出版社擔任編輯的他,怎麼看待作者與編輯台的關係?他笑著告訴我:「和德勒固簽約時,他們說:『現在你站在編輯這一邊了。』但我回應:『才不呢,如果我必須與編輯台抗爭,我還是會這麼做。』」他表示,身為作者,當然與作者將心比心,不希望成為吸血鬼。「我和編輯台維持互相尊重的關係。」
他也觀察,目前的創作環境對漫畫家愈來愈不友善,年輕漫畫家尤其不易生存。「法國大約有2,000名漫畫家,其中只有大約200人可以靠漫畫維生。」
他舉例,以前自己漫畫每頁約可領300至400歐元,現在一本48頁的全彩漫畫約領15,000至2,000歐元,「年輕漫畫家甚至可能每本只領5,000到10,000歐元……如果你的頁數多,就得自己想辦法安排時間成本。」
此外,漫畫的出版量增加,也使創作者的個別收入受到瓜分。「30年前,每年大約有500本漫畫,每本漫畫賣出1萬本是很常見的事。現在,法國每年有5,500本漫畫,能賣到4,000本已經是很不錯的成績。」
若銷量佳,創作者可以和出版社談多抽版稅。舉例若賣出15,000本以下,通常版稅0.8成;若賣出15,000至40,000本,可談1.5成;若賣出40,000本以上,可談2成或甚至高達4成版稅。
即使法國被譽為漫畫大國,通代依然覺得漫畫不受國家重視,「沒人想把漫畫做成電視或電影,」他說,雖然許多漫畫作品賣得比文學著作好,卻罕見影視業洽談翻拍成動態故事。
通代每月通勤里昂一次,到米勒寇藝術學院(Ecole Emile Cohl)教書。他說,傳播出版相關科系全班33人中,只有3人表示想當漫畫家,其他大多想擔任管理職。

「我想停一下,做點別的……」

問畢生已200多本著作的通代,他最喜歡哪一部?他回應:「永遠是下一部。」
他透露,心中還有一個夢想未完成。「好幾年前,我一直很想做一個很長篇、很多頁的故事,但一直沒有成功。8年前,我終於開始著手進行,至今這個故事有了500多頁,我想明年會完結。」他說,這可能是他畢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這個故事說的是,在獲得權力的路上,如何不讓自己也成為濫用權力的人。」他描述:「在這個故事的前7集,主角對抗濫權的國王,最後終於成功,成為新國王。冒險故事或英雄故事通常到這裡就結束了,但是我要用最後5集,畫出他如何發現原來當自己擁有權力後,很難不受權力所惑,成為一個壞蛋。」
他指的是目前出版了11集的《拉斐阿參(Ralph Azham)》系列,明年將以12集結束。「所以明年就是完結篇了嗎?」我再度與他確認。
他說:「或者可能,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會再出版一本類似大結局的《拉斐阿參》吧……但那也會是很久很久以後了,至少5年後。」他賣個關子,表示因為最後一集的結果令人震驚,他認為需要一點時間讓讀者消化,感覺時間的流逝。
完成一系列關於權力、成長的作品後,通代將少畫一些漫畫。目前每年出版5、6本漫畫的他,認為未來每年出版3、4本就夠了。「我想停一下,做點別的……不過還不確定是什麼。可能旅行,或者繼續教書。」
「教育太重要了,你可以從學生身上學習,也可以分享你所擁有的。」
他沉默了一下,又說:「但是,如果回到30年,你問我『若不是做漫畫家,會想做什麼?』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回答。當時我非常害羞、非常缺乏自信。或許我會和父親一樣,經營一家書店也說不定。」
「現在,我終於發覺,原來畫畫最好的方式就是順其自然。不要擔心該怎麼畫,只要像跳舞一樣,自然而然地表現自己,自然而然。你得像書寫一樣自然而然地做畫,才可能畫出好作品。」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7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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