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2019.08.13 08:30 臺北時間

【朱天心專欄】逃兵

【朱天心專欄】逃兵
在社會工作參與上,我是十足的逃兵,不是為了保護有限的時間和資源,而是更想保有一份不讓同情、不忍、和淚水沒頂的理性清明。

朱天心專欄〈逃兵〉全文朗讀

由於前一篇的〈徒法不足以自行〉提及了我某些長期蹲點做社運的友人,發表後,一些半熟不熟的朋友略表吃驚的說「都不知道作家們還要做那麼多公益,原以為⋯⋯」他們不好多說,我替他們補完不方便的以為,「以為作家都不食人間煙火,每天在恆溫的書房或咖啡館裡不接地氣的沈浸在自己幻想世界裡?」
聽者露出感謝和不好意思的笑容。
其實他們無需為自己對作家的刻板印象感到抱歉,因為兩樣都是真實的我的狀態:每天務能卡出幾小時進咖啡館,面對筆記本,寫一些或寫不出,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我,不為利誘(看吧,不食人間煙火),不為勢奪(我以為,拒絕權勢不難,但要不被弱勢同情所挾持,難!)。
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我必須堅硬心腸
作為一個公民,我喜歡他人、我自己心軟軟的,不服從叢林法則、不大小眼、聞聲救苦⋯⋯,但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我必須堅硬心腸,逼視人的種種面向、質素、以及在不同處境裡的價值排序或缺乏⋯⋯,這個「人」,包括無論強者弱勢、勝利者魯蛇,一個也不放過。
所以,其實在社會工作參與上,我是十足的逃兵,不是為了保護有限的時間和資源,而是更想保有一份不讓同情、不忍、和淚水沒頂的理性清明。
作為一名逃兵,我逃得可多了。
隨手舉二三例。
世紀初,因「族盟」(「族群平等行動聯盟」)結識為好友的顧玉玲,那時在TIWA台灣國際勞工組織工作的玉玲,屢屢邀我參與他們軟性活動那部分(相較於街頭衝撞抗爭如例行的秋鬥),但用軟性活動來描述實在有點輕佻,因在我看來,那是得十分耐煩的工程,例如移工攝影展,玉玲先想辦法四處募得一批二手相機,贈予想以攝影記錄下眼下所見的移工們,經投稿、評審後,選出一批作品陳列在他們假日在聖多福天主堂做完彌撒後習慣群聚的撫順小公園展出。
我自己、和帶不同友人去看了好幾回那奇特的攝影展,簡直覺得被「喊國王沒穿衣服的小孩」似的,揭開我們自以為高人一等的文明生活。
十多年後的今天,她們在哪裡?
至今,我還清楚記得幾部作品,一幅是家庭看護移工所住的臥室房門,沒有鎖和門栓,以便僱主可隨時推門進來使喚她;一幅是地板上攤成美麗扇形的電話卡,不言而喻的沈重的鄉愁;另一幅是可愛開心的三四歲小女孩,手指腳趾縫裡插著一支支彩色筆,大概以為自己是隻暴龍或貓科動物吧,因她得意的仰視對拍攝人笑著,拍攝人為這名台灣孩子下了個標題,類似「My Beautiful Baby」(我真想知道十多年後的今天,她們在哪裡?她們還在彼此的心底深處嗎?或是個什麼樣的痕跡?)
玉玲做這些,是意圖在為他們爭取該有的生存和勞動權益外,還能有完整的自我和隨之而來的強韌心志吧。
我沒猜錯,因為之後玉玲開口邀我幫他們上寫作課,教他們如何以各自的母語寫下在島國的這一場際遇。我火速先推給唐諾,後來再推給鍾怡雯,我給了自己很正當的理由「我連中文寫作都沒教過,遑論其他!」
我的作家友人安慰我的逃跑「他們陳義過高,很難做到的。」
同樣「陳義過高」的還有夏曉鵑,曉鵑在上個世紀末葉(1995年)於美濃創立「外籍新娘識字班」,經8年的培力工作,於2003年在新移民女性的積極參與下成立「南洋台灣姊妹會」,致力於台灣移民/工運動的推動,並積極與國外移民/工運動團體結盟,著作包括《流離尋岸》、《不要叫我外籍新娘》等⋯⋯
日後我完全沒能為姊妹們做什麼
05年夏天,曉鵑邀我和侯導唐諾去了一趟美濃,看看她們「陳義過高」的夢想。她們不以能識中文、編不同國語文的中文教材滿足,這些南洋姊妹們,佔人口外流嚴重的美濃鎮的移入人口的大半,子女漸長,她們不甘心原先母國受的中高等教育或本事除了家庭全無施展餘地,婆家在美濃的曉鵑,找到了幾個廢棄的菸樓,姊妹們打算規劃為民宿,佈置成一間間母國文化元素的如泰國屋、越南屋、印尼屋、柬埔寨屋⋯⋯,餐廳則輪流供應各自拿手的母國料理⋯⋯,正經的導覽完,她們相視一笑,「這樣我們大年初二就有娘家可回了。」
姊妹們說著我熟悉的四縣客家話(那也是我的母語啊),曉鵑說,台灣的客委會才該頒姊妹們獎呢,因為客語的存續顯見寄望在她們身上。
日後我完全沒能為姊妹們做什麼,尤其在曾經對外配的入籍法令近乎歧視刁難的年代,姊妹們要求修改的抗爭過程,我全遠遠的看,只一年一度荷包帶足去參與她們的年終聚會,買好買滿姊妹們做的手工藝品和、唔好吃極了的辣醬。
這幾年,我忙於人少資源少的動保工作,較少積極追蹤姊妹們的近況,暗暗希望如同交工樂隊為她們做過的歌曲《日久他鄉是故鄉》。
我掩面能逃、就逃,只能繼續做逃兵吧
逃得還不夠,正在逃的是黃泰山今年三月開始推的「要求政府修法,明訂縣市政府應全面絕育流浪貓狗」的公投聯署。
這應該無所遁逃的事,但也許對滅頂於其中多年的我而言,我深深了解流浪動物議題在絕大多數自以為是中產階級要求乾淨和秩序的台灣人來說,這不是倒數第一、起碼也是第二的冷議題,毫無任何社會動能。
即便經動保團體歷年來的努力宣傳溝通,地方政府也都了解要有效並人道的管控流浪動物數量,只有TNVR,但縣市政府至多只肯撥款用於動物的直接絕育手術費用,而視捕捉運送(更別提之前長期的餵食、觀察、統計)的專業志工人力是無償的,所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不)作為,是趕不上漫山遍野的流浪動物的繁殖的。
日前我見泰山在臉書上募電扇,只因整理聯署書的志工在沒有空調的簡陋室內、汗如雨下至糊了字跡。
此期間,我氣喘幾度急發,頻頻進出醫院,其中一次還因肺炎住院了一週。
不逃、也算逃了。
對於像精衛填海、完全不自量力(身體比我還糟)的泰山,我掩面能逃、就逃,只能繼續做逃兵吧。
朱天心(朱天心提供)
作者小傳─朱天心
山東臨胊人,1958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獵人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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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30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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