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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唐家山神話」認知戰:解析馬太鞍溪堰塞湖治理的真實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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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事
拒絕「唐家山神話」認知戰:解析馬太鞍溪堰塞湖治理的真實挑戰
馬太鞍溪堰塞湖約於7月25日形成,其主體為大理岩巨礫與土石流混合堆積,初期壩高約70多公尺。圖片由空勤總隊提供

戰略風格/世界特種部隊與軍武資料庫主筆

2025年9月23日,颱風「樺加沙」帶來暴雨,導致花蓮馬太鞍溪上游出現山體崩塌與河道堵塞,形成堰塞湖。之後不幸湖水溢流、挾帶泥石沖毀橋梁並淹沒低窪地區,造成嚴重傷亡與財損。

輿論當中有聲音提出疑問:2008年汶川地震後的唐家山堰塞湖,在解放軍與工程單位介入後,最終成功排水;為什麼台灣不能「學唐家山」?這樣的疑問若被簡化為「別人可以,我們卻不行」的二元對比,就極易淪為情緒競技場或媒體話語操作的素材,甚至有淪為被「認知戰」操作的風險:將極端複雜的防災科學問題,窄化為對政府能力或決心的質疑。

事實是,任何一次堰塞湖治理,都需要根據現地地質、流域條件、氣象環境、工程技術能力等複雜參數做綜合評估,而不是把單一成功案例當作模版複製。本文將從地質壩體、運輸與空中作業、時間環境限制、與防災策略思維四大面向出發,分析唐家山與馬太鞍溪在本質上的差異,說明為何「無法全部照搬唐家山」並不是缺乏意志,而是專業必然。

一、先天限制:壩體結構的根本性差異

任何工程介入的可行性,都建立在對作用對象,也就是「堰塞湖壩體」的精準理解之上。唐家山與馬太鞍溪的壩體在地質構成與力學行為上,分屬兩個截然不同的類型,這是決定後續所有應對策略的根本分水嶺。

唐家山堰塞湖以「震積塊石」為主,具備極為有限的工程介入可能

根據中國水利部及工程院的聯合報告,2008年汶川強震形成的唐家山壩體,其核心是由整片山壁崩落的巨大岩塊堆疊而成,地質學上稱為「震積岩體(Seismic Mass Movement Deposit)」。

這座巨型壩體長約803公尺、高達82至124公尺,總方量約2,037萬立方公尺。其關鍵特徵在於,堆積物中含有大量稜角分明的塊石與較堅硬的物質,這些巨石相互之間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嵌鎖與支撐力,形成了一種不穩定的「塊石骨架」。

必須強調,這絕不意味著壩體安全無虞,事實上當時在壩頂作業的每分每秒都伴隨著巨大的潰壩風險,所以也是和運氣賽跑。

汶川地震形成的唐家山堰塞湖,是汶川大地震形成的最大堰塞湖。東方IC
汶川地震形成的唐家山堰塞湖,是汶川大地震形成的最大堰塞湖。東方IC

無論如何,這種「相對穩固」的內部結構,為工程團隊提供了一個極其有限卻至關重要的「操作窗口」,允許工程人員在風險極高的前提下,於壩體特定區域進行勘查、定向爆破與機械開挖。最終,搶險團隊成功開鑿出一條導流槽,化解了危機。

馬太鞍溪堰塞湖以鬆散的「土石流堆積壩」擾動風險極高

與地震落石堰塞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台灣因颱風暴雨而形成的土石堰塞湖。據衛星觀測,馬太鞍溪堰塞湖約於7月25日形成,其主體為大理岩巨礫與土石流混合堆積,初期壩高約70多公尺。林保署的監測紀實與多位地質專家的分析均指出,此類壩體多為飽和含水的鬆散細粒土石,缺乏有效的內部骨架,其力學行為更像是一座用濕沙堆砌的沙堡。

「疊疊樂」的比喻雖不完全精確,卻生動地描繪了其高度不穩定的本質。台灣中央氣象署及國家災害防救科技中心(NCDR)的評估亦指出,該處上游地質本就屬於破碎帶,壩體滲透率高,極易受水壓變化影響而內部侵蝕

馬太鞍溪壩體如沙堡,一碰即潰,工程等於賭命。圖片由林業署花蓮分署提供
馬太鞍溪壩體如沙堡,一碰即潰,工程等於賭命。圖片由林業署花蓮分署提供

許多專家都提出相同的評估「馬太鞍溪壩體如沙堡,一碰即潰,工程等於賭命。」即在防災工程的風險評估中,對這類高含水量的鬆散壩體進行任何大型擾動,都存在引發壩體液化(Liquefaction)或連鎖崩塌的高度風險有國際研究(如美國地質調查局USGS的分析)便指出,此類土石堰塞湖的工程介入失敗率可能極高。因此,在缺乏詳盡地質鑽探數據前,「不主動碰觸」並將重心放在監控上,是更為審慎、科學的選擇。

二、技術限制:空中運輸能力的物理極限為例

即便壩體條件允許,如何將數十噸重的工程機具、大量工程人員、補給物資運送至無路可達的災區核心,也是一道巨大的技術天塹。就以「把重型裝備運上去施工」這一點為例,唐家山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動員了全球少有的超重型直升機;而台灣現有空中運力,在面對險峻山地環境時,存在難以逾越的物理瓶頸。

唐家山的空運優勢:Mi-26重型直升機的關鍵角色

許多關於唐家山搶險的媒體報導與後續的工程紀實分析中,都提及了俄製Mi-26超重型運輸直升機的決定性作用。當時緊急動員的Mi-26,其強大的雙D-136渦輪軸引擎,使其能勝任高原地區的重載吊掛任務,其公開標稱的最大外吊掛能力可達20噸

根據當時紀錄顯示,透過重型直升機總計運載了超過60台重型裝備(包括推土機與挖掘機),進行了數百架次的飛行,為在短時間內開挖溢洪道提供了無可替代的運能。

台灣的現實:缺乏CH-47SD的作業限制與安全裕度

國軍現役的CH-47SD「契努克」運輸直升機確實有外掛裝備能力,但其設計定位與Mi-26有本質不同,根據公開的技術規格,其中心吊鉤的最大承重約為26,000磅(約11.8噸),這還是在海平面標準大氣下的理論值,當面對馬太鞍溪壩頂超過1,500米的海拔時,空氣密度降低會導致旋翼升力顯著衰減。

再考慮到山區不穩定的亂流、濕熱天氣以及保障機組與機體安全的必要操作裕度(Safety Margin),其實際安全吊掛能力將遠低於理論值。

一台能在艱困環境下有效作業的中型挖掘機,工作重量普遍超過15噸。用CH-47吊掛此等級的裝備,已超出其安全作業範圍。成大防災研究中心的報告也補充,在壩頂缺乏平坦起降場、坡度陡峭的情況下,進行重載吊掛作業的風險極高。這並非軍隊能力或意志力的問題,而是基於航空工程學與現有裝備性能的客觀限制。

三、時地制約:沒有天時地利,強求只是徒增風險

災害應對,是與時間和天氣的賽跑。唐家山抓住雨季來臨前的黃金窗口,而馬太鞍溪則從形成之初就深陷颱風季的狂風暴雨之中,兩者在「天時地利」上判若雲泥。

唐家山:雨季來臨前的「黃金施工期」

唐家山堰塞湖形成於5月12日地震後,至6月初正式展開大規模排險工程,這段時間恰逢四川盆地主雨季來臨前的空檔。當時的氣象預報顯示,施工期間的日雨量多在15-35毫米之間。相對穩定的天氣,為地面人員推進與直升機頻繁作業,提供了長達數週、不受重大天候干擾的寶貴施工期。

馬太鞍溪:颱風季中的高風險環境

馬太鞍溪的場景則截然相反。它在形成後不久,即遭遇多場暴雨甚至樺加沙颱風的正面衝擊,導致湖水在短時間內暴漲,極大壓縮了應變時間。暴雨不僅讓積水暴漲,也讓壩體更趨不穩,更使得任何空中勘查與運輸作業都變得極度危險。

NCDR的風險評估報告更指出,該區邊坡坡度超過45度,持續有小型崩塌發生,聯外道路早已中斷,作業人員安全係數極低。在這種「天時、地利」盡失的絕境下,任何需要較長作業時間的大型工程方案,在時效性與安全性上都變得不切實際。

四、思維演進:「智慧避災」取代「高風險抗災」

綜合上述困境,最終觸及一個更深層次的防災哲學問題。唐家山與馬太鞍溪的案例,恰好反映了兩種不同條件下的防災思維演進。

唐家山的「工程解方」:特定條件下的高風險選項

在當年的時空背景與客觀條件下,唐家山的應對策略核心是「排除災害源」。因為壩體結構、運輸能力與天氣窗口等因素,在經過評估後被認為尚存一絲工程介入的可能,決策者因而選擇了一條高風險、高投入的路徑,說難聽一點,就是「賭運氣」。

這次行動成為應急工程的經典案例,但其成功背後伴隨的巨大風險與一系列特殊條件的滿足,使其難以被視為一個普適的範本。

馬太鞍溪的「風險管理」:國際通行的務實策略

當工程解方在科學評估下,被判定為風險過高或根本不可行時,防災策略的重心,就必須轉向國際防災界普遍採行的「風險管理」思維。其核心是:既然無法在安全前提下消除災害源,那就應盡一切可能,降低災害發生時的生命財產損失。

這套策略並非消極放棄,而是更成熟的「智慧避災」。自堰塞湖7月形成後,林保署、NCDR、水利署與成大防災中心等單位,便透過專家會議判定應以監測預警為核心,建立對堰塞湖的全天候監控網絡,並模擬潰壩後的淹沒範圍。

儘管颱風的極端降雨加速了溢流,凸顯了氣候變遷的嚴峻挑戰,但這套以監測、預警、疏散為核心的防災體系,依然是當前科學防災的務實體現。聯合國減災辦公室(UNDRR)的指南便強調,非工程措施(如預警系統)的效益成本比遠高於工程措施,證明了此一思維的普世價值。

若無法確保最末端的疏散撤離被有效執行,所有的科技、模型與專業判斷都將功虧一簣。圖/花蓮縣社區大學空拍教師簡嘉信提供
若無法確保最末端的疏散撤離被有效執行,所有的科技、模型與專業判斷都將功虧一簣。圖/花蓮縣社區大學空拍教師簡嘉信提供

以科學事實抵禦認知作戰後 應檢討的是強制撤離規定與執行

當我們將馬太鞍溪與唐家山的真實樣貌並陳,答案已然清晰:兩者應對策略的根本不同,並非源於決心、能力或態度的差異,而是植根於地質、工程物理、氣候等不容爭辯的科學事實。

國際防災界的普遍共識是,堰塞湖的治理沒有標準答案,任何強求「複製」特定成功案例的作法,不僅是對科學的漠視,更可能嚴重誤導公眾的防災認知。

然而馬太鞍溪的慘重傷亡也血淋淋地揭示了一個關鍵課題:先進的監測預警系統,僅僅是防災鏈條的第一步。若無法確保最末端的疏散撤離被有效執行,所有的科技、模型與專業判斷都將功虧一簣。

因此,相較於反覆爭論是否應採取幾乎不可能的工程手段,這次災後真正應該深刻檢討、並投入資源改進的,是「強制撤離」的相關規定與執行細節。這其中包含了極為複雜的社會與治理難題:現行法規是否賦予第一線應變人員(如村里長、警消)足夠的強制力?

如何有效說服甚至強制那些因守護家產、輕忽風險而不願離開的民眾?撤離指令的下達時機與溝通強度,是否足以穿透人們的僥倖心理?這確保民眾「離災」的最後一哩路,才是整個風險管理體系中,真正決定生死、也最迫切需要被強化補足的關鍵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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