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裂變與重組：高度不確定的全球產業鏈新秩序

吳芳銘／政治經濟觀察員

回顧2025年，世界並非走向一個嶄新的穩定秩序，而是被迫在多重裂變中重新拼裝自身。貿易、戰爭、科技、能源與礦產，不再是彼此獨立的變數，而是相互疊加與交叉放大，構成一種高頻震盪的結構性不確定性。全球產業鏈的重構，是一場長期競爭優勢累積後，在關鍵資源與強國博弈共振下所引發的秩序轉向。

從規則到權力：貿易體系的典範轉移

2025年4月，美國推出「對等關稅」，成為全球貿易制度轉向的顯性標誌。這並非傳統意義上的關稅調整，而是一種制度典範轉移的公開宣示。二戰後以WTO（世界貿易組織）為核心、以多邊規則為基礎的貿易體系，正在被一套以雙邊談判、交易對價與地緣政治交換為特徵的新秩序逐步取代。

美方將此稱為「騰貝里體系」（Turnberry System），其本質並非重建自由貿易，而是以美國市場准入與安全承諾作為籌碼，重新編排全球關稅結構與供應鏈層級中的權力關係。貿易不再只是效率配置問題，而是直接成為地緣政治、經濟安全與競爭的延伸工具。

這一方向與美國新近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高度一致。當「經濟安全即國家安全」被置於戰略核心，貿易、投資、科技與產業政策便全面去市場化、去中立化，轉而納入國家競爭的工具箱。關鍵供應鏈、重要礦產、再工業化與前沿科技優勢，被系統性地安全化、政治化，甚至「武器化」，全球產業鏈由此進入一個以安全邏輯主導的新階段。

衝突的常態化：供應鏈風險的底層重寫

與此同時，地緣政治衝突的長期化，成為產業鏈重構的持續外在壓力。俄烏戰爭即將進入第四年，印巴戰爭、以伊戰爭、泰柬衝突與美委衝突等此起彼落，世界正逐步習慣一種「衝突不終結，只轉場」的新常態。

中東局勢、紅海危機，以及黑海、波斯灣與加勒比海航道風險相互交織，使能源產地、糧食產區與海運樞紐高度重疊的脆弱性被反覆放大。航運不再只是成本與效率的問題，而是能否順利外運與是否具備安全保障的根本問題。

在這樣的環境下，能源與航道已從偶發性風險，轉變為企業必須長期納入的結構性約束。地緣衝突、繞行成本、保險溢價與政治不確定性，成為產業佈局的基本假設。全球供應鏈逐漸放棄極致效率的單一目標，轉而追求在高風險環境中維持不中斷的運行能力。

科技上升為制度邊界：AI與雙元化世界

科技變革則為這一次重構注入更深層的結構性力量。AI（人工智慧）與數位科技的快速演進，疊加美中科技競爭，使產業鏈的重組不再侷限於製造與物流，而進一步延伸至算力、算法與數據的配置權。

以DeepSeek-R1為代表的中國大模型，在推理、數學與程式生成等關鍵指標上的突破，縮小了部分技術差距，也直接觸發華盛頓對技術外溢風險的高度警惕，成為其進一步收縮出口管制的重要誘因。

美國隨後推出「AI擴散框架」，將高端GPU（圖形處理器）、雲端算力服務與模型存取納入更嚴格的管控範圍，並透過立法強化其長期性、系統性與安全屬性。由此，AI不再只是產業競爭工具，而成為制度分化與標準對立的核心支點，推動全球科技體系朝向美中「雙元化」格局演進。

另外，全球數位貨幣治理正走向分化與競爭：一端是去中心化加密貨幣，挑戰主權與監管；另一端是各國推動中央銀行數位貨幣 (Central Bank Digital Currency) ，將貨幣、數據與治理納入國家體系。技術標準、隱私規則與跨境結算能力，正成為新一輪金融秩序與地緣政治博弈的關鍵。

從石油到礦產：能源地緣政治的升級版

能源轉型則從另一個向度改寫產業鏈邏輯。碳中和目標、碳定價與碳邊境調節機制，推動新能源產業迅速擴張，也使鋰、鈷、鎳、銅與稀土等關鍵礦產上升為「武器化」的戰略資源。

在傳統「石油政治」之外，一套以礦產資源與技術為核心的新型地緣政治正在形成。雖然新能源礦產國短期內尚不足以取代石油大國的影響力，但其在全球產業鏈中的戰略地位與議價能力已明顯上升。

這使得這回產業鏈重構，特別是在新能源、汽車與電網裝備等領域，呈現出沿「能源—礦產—材料—裝備」垂直整合的明顯路徑。同時，環保標準與碳足跡規則，也從末端合規要求，轉變為企業投資決策與供應鏈選址的前端變量。

五個結構性轉變，描繪新秩序輪廓

在上述多重壓力交織之下，全球產業鏈正浮現出五個清晰的新特徵。

第一，「多元佈局，彈性調度」取代單一集中生產與投資模式。企業不再依賴單一國家，而是透過全球內區域網絡建立多元佈局。表面分散，實則未完全碎裂化，而是演化出為更為多元化、彈性化，以及具韌性的網狀體系。

第二，投資策略轉向「小步前進，先輕後重」。在高度不確定環境中，跨國企業傾向以小步前進的輕資產試水溫，不以一舉大規模重資產的投資，除規避風險之外，也保留調整空間。今年全球FDI （對外直接投資）持續低迷，正是這種集體謹慎的直接反映。

第三，AI與數位貨幣的競爭存在著不同監理體系間的分化。包括AI與數位貨幣的治理規則受制於標準、制度與法規邊界。

第四，中間國家的戰略能動性顯著提升。歐盟強調戰略自主，新加坡於今年9月聯合紐西蘭、瑞士、阿聯等 13 個家建立「未來投資與貿易夥伴關係」（FIT-P）等小多邊機制，嘗試在美中競爭之外開闢第三空間。

第五，重構節奏放緩且路徑複雜化。由於中間國家同步強化產業政策與在地化生產要求（Local Content Requirements），全球產業鏈並未形成單一路徑，而是呈現有限度、多方向與高度彈性的調整狀態。

當低效率、高韌性成為新安全

總體而言，當前的全球產業鏈重構，並非走向解體，而是走向一種「低效率但高韌性」的新常態。這不是全球化的終結，而是全球化在安全、科技與政治約束下的再重構。

未來的競爭，將不再只是成本與規模之爭，而是制度適應力、風險承受力與跨區域調度能力的綜合較量。誰能在不確定性中維持運行，誰就掌握了新秩序中的真正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