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2016.11.07 18:52 臺北時間

【工傷專題】陸上潛水夫 台北捷運工傷者的故事

【工傷專題】陸上潛水夫 台北捷運工傷者的故事
台北捷運給人鮮亮、整潔、現代化的印象,卻少有人記得新店線和板南線在施工時因為引進壓氣工法,共造成44人集體罹患潛水夫症。
我們採訪了多名工人,他們都是花蓮縣玉里鎮三民里人,當初為了賺大錢養家,北上打拚,相約挖捷運,沒想到卻罹患這個終生不治之症,長期病變會造成缺血性骨壞死、肺功能降低、神經系統衰退、失眠憂鬱,甚至引起漸進性的腦病變……。而他們只能與病共存,日復一日。
台電大樓和江子翠站外的紀念碑,只有短短描述事件經過的的碑文,上面沒有他們的名字。
沒有人帶,陳順明根本不知道如何坐到捷運台電大樓站,城市太繁華,捷運路線他看得茫然、不知所措,但他記得看過二號出口的捷運潛水夫症工人紀念碑,同村的工人覺得是「工人的墓碑」,他笑說:「上面又沒有我們的名字。」
這張照片裡的人是陳順明,也是他僅存的捷運坑道勞動身影。(陳順明提供)
23年前,46歲的陳順明在昏暗的捷運坑道裡,信手撿了件工作用具,當成椅子。他斜戴著黃色工作帽,手指間夾著菸,胸襟開敞成V字型,斜眼俯視前方。喀擦一聲,日本營造公司為他拍了一張紀念照,這是他當時僅存的一張照片,但他寧願什麼都沒留下,包括在坑道裡罹患的潛水夫病,全部埋在最深的地底。
69歲了,陳順明仍是老菸槍,但他現在不敢吸進去,只在嘴間流轉,吸進去,肺會痛。從46歲到48歲,他在捷運新店線3、4層樓深的地底工作,負責打通坑道,沒想到因此罹患潛水夫病,大氣壓力形成的氣泡在他身體裡不斷流竄,彷彿病毒般侵蝕身體的關節,外表完全看不出來患病,但這個病症卻是一生的夢魘。
陳順明(右)病倒後,妻子楊美花(左)一路陪伴。她把照顧當成前世欠他的債。
捷運新店線221標工程,總長約222公尺,1993年因工程地下水湧入,造成土層崩塌和積水滲透,因應施工及緊急搶救需要,採壓氣工法作業,強灌入1.3公斤大氣壓力,抵擋滲水下塌。
依「異常氣壓作業危害預防標準」,工人第一次入坑工作4小時後,跟第二次入坑必須間隔150分鐘,才能再度入坑,且第二次工時不能超過130分鐘。當時工人卻日以繼夜,24小時採3班制來開挖。陳順明說:「上面有那個壓力,他們進度落後,我們必須趕工。甚至有人一天內入坑14小時。」為了趕工,減壓程序嚴重違規,捷運工程新店線與板南線共造成44位工人罹患潛水夫症,成為台灣首件公共工程重大職業病例。
曾經治療過捷運工人,桃園敏盛醫院高壓氧治療中心主任陳興漢比喻:「潛水夫症就像可樂裡面有二氧化碳,你若很快地把瓶蓋打開,氣泡快速往上衝,會爆出問題,那人也是一樣,體內有氮氣。腦中風、心肌梗塞是血塊栓塞,潛水夫病是氮氣泡栓塞,氣泡跑到血管裡,堵塞血管,氣泡會跟著血液到處跑,所以全身各個部位都會有症狀。」
發病後2、3個小時送醫是黃金時間,沒有馬上治療,骨頭就會壞死,神經受損,陳興漢說:「這些工人已經是慢性,無法根治、無法痊癒,骨頭已壞死,造成疼痛、刺痛,痛得受不了,無法忍受就必須置換人工關節。」長期病變會造成缺血性骨壞死、肺功能降低、神經系統衰退等。
陳順明來自花蓮縣玉里鎮三民里,他的父母本來是苗栗後龍福佬人。為了生活,全家遷徙到花蓮做採樟工人。他從小住山上的工寮,家裡就像小工廠。「父母要我繼承採樟,這份工作穩定,我不太會反抗,就按照他們的安排。」
陳順明回到花蓮,看顧田園,山野田地是安頓身心的所在。
他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把國寶樟腦發揚光大,事業越做越大。但1970年代後樟腦砍伐殆盡,加上價格低落,產業逐漸沒落。30幾歲的陳順明,不得不北上求生。
「種田無出路,鄉下賺不到錢,才到都市做工,後來做捷運,不知道會有後遺症。」這個里有十幾位同鄉,當初為了賺大錢,呼朋引伴北上打拚,卻都罹患了潛水夫症。
陳順明在北部賣過自助餐、做過板模,曾搭建北二高工程,後來營造公司調派他去做捷運坑道,「壓力太大,耳朵承受不住,會頭暈,時常需要捏著鼻子用嘴吹氣,去調整壓力。有人流完鼻血就不敢做了。」陳順明忍了8個月後,開始覺得身體不對勁,回到家,老婆楊美花叫他去吃飯,經常喊了好幾聲,他都沒聽見。他最常問的一句話是「你何時叫我吃飯?」後來才知道是坑道中的氣壓讓他逐漸耳鳴重聽。
妻子楊美花常見他躺在床上,不斷翻來覆去,關節痠痛到不行。楊美花說:「他痛不會講,一直忍耐,實在忍不住,就爆出一句:『夭壽,這骨頭壞光了。』勸他不要做了,但他覺得自己是班長,介紹家鄉人去工作,就有責任做下去。」2年後,221標工程告一段落,他才離職。
李世憲(右)和哥哥阿德(左)同時罹患潛水夫症,家庭陷入困頓。
陳順明尤其心疼村裡一對兄弟,42歲的李世憲和47歲的阿德,他們的青春同樣毀在捷運工程裡。李世憲說:「它就是抽痛,跳一下跳一下,像我們的脈搏一樣,關節蹲下去,再站起來,就有卡卡的聲音。痛的感覺,就好像冰塊在裡面,整個軟腳,幸好我另外一隻腳還可以支撐。」
李世憲感嘆:「哥哥做比我久,他站也站不住了,骨頭壞死非常嚴重,回到家鄉只能打零工,別人知道我們得這個病,不太會給我們工作,長期失業之後,他開始出現幻聽幻覺,一直覺得有人要殺他,或者有人躲在牆壁裡面。他現在都住在療養院,我越來越少跟他說話,他已經不是我認識的哥哥了。我跟老婆要照顧他,還有70歲的媽媽、小孩,我們快撐不下去了。」阿德站在一旁聽我們交談,好像與己無關似的,眼神渙散不定地飄向遠方。
陳順明帶我們去張孝忠家。48歲的張孝忠從來沒有搭乘過台北捷運。連續2天見到他,他穿著同一件藍色T恤,上頭寫著「New York」,對於因病變寸步難行的他來說,那是此生不可能到達的遠方。
張孝忠因行動困難,只好把床架在客廳裡。
算命仙跟他說過,他不能做坑洞,所以他做捷運工程,一感到危險就離開,但別行不好賺,為賺錢又回坑道。
張孝忠聽人家說,坑洞裡不能吹口哨,「我一直以為是禁忌,原來在那樣的壓力下,吹口哨是沒有聲音的,怎麼用力都沒有聲音。」
終於離開坑道了,如今現實壓力仍壓迫他無力發聲。他試著去工作,但做到一個段落,就做不下去,因為手抬不動重物,走路也走不太動。每當痛到蹲坐或躺在地上,大家笑他懶惰、裝病,他就大吼:「痛苦死了,那我病給你好了,看你要不要。」
從台北被甩回三民里的工人們,一有空就聚在一起,聊天、烤肉、喝酒,幾杯啤酒下肚,微醺時刻是大家難得有笑聲的時候。47歲的吳盛全部分骨頭壞死,卻沒錢換人工關節,幾杯啤酒下肚,他苦笑著說:「你痛苦、你快樂,日子同樣過,一天過一天,煩惱那麼多幹嘛?」
工人們回鄉後,有的種田,有的種西瓜、冬瓜,有的無業在家休養。陳順明的老婆楊美花一路陪伴他,對疾病也看開了,「我先生只能顧工具,換我去田裡做粗重,這就是前世欠他的債還沒還清,我都這樣想,才會看得開,夫妻都相欠債,還完了,一個就會先走。」
工人們回到花蓮,生活苦悶,一起聊天烤肉的聚會,成了難得歡笑的時刻。
陳順明的兒子陳俊峰30出頭時,跟隨父親去做捷運工程,陳順明慶幸:「幸好,他是在上面做吊車的工作。」眼見父親病倒,他毅然選擇回鄉陪伴老爸,「爸爸是我們的支柱,現在我們的支柱快倒了,我做長子的就是要撐起來扶著。 」
1997年,幾經勞資爭議,部分工人向捷運包商求償,拿到70萬元職災和解金,但三民里工人們,只有較早發病的2位拿到,包括陳順明等人都未拿到補償。在陳水扁跟馬英九市長任內只有短期的醫療補助,之後不了了之。
潛水夫病只能靠高壓氧治療去緩解症狀,90分鐘約1500元,常治療較好,許多工人因為無法負擔醫療費用,只能讓骨頭慢慢壞死。高壓氧治療中心主任陳興漢說:「工人剛發病時,健保曾給付高壓氧治療,但只有很短一段期間。麻煩的是,潛水夫病是慢性,許多拖了1、20年的病例,目前健保沒有給付,以後要看健保局是否同意專案處理。」
工人當初做捷運工程一天工資2700元,比一般板模工少,但一個月工作天數將近25天,大家還是甘願做捷運,不過工人後來因病花的醫療費用,已超過百萬元。陳順明忿忿不平地說,他堅持幫村裡的年輕人討公道,再怎樣也要爭取醫療補助。
我們邀陳順明北上造訪捷運潛水夫症工人紀念碑。他坐上捷運,車窗外一片黑暗,「我完全沒有印象自己挖的是哪一段了。」他看不到過去坑道的一絲痕跡,只看見車窗反射自我身影,他笑說:「我越來越老,肚子更胖了。」
看到紀念碑了,他看了好久,才以低沉蒼老的聲音唸著碑文:「…造成數十名工作夥伴○○減壓症」,國小畢業的他,空格「罹患」是太深的字唸不出來。頓了頓後,他持續唸著:「成就了新店線的通車…」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1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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