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2016.11.24 08:22 臺北時間

【一鏡到底】孤獨的帝王 葛濟夫

【一鏡到底】孤獨的帝王 葛濟夫
關於指揮家葛濟夫,有著許多傳說:據說他不愛指揮棒,而是用牙籤指揮;據說他不喜歡彩排;據說他是俄羅斯總統普丁的好朋友…
然而其中最令人費解的,是這位全球最忙碌的指揮家即使早已登上樂界頂峰,他非但沒有減少音樂會的場次,還越來越多,瘋狂起來甚至可以3天連續指揮6場音樂會,簡直像不用睡覺。
然而當你見過他在演出後聚餐的開心模樣,當你聽他親口談及兒時美好與傷心的回憶,便不難明白他為何如此。
連美國總統歐巴馬出訪都沒他這樣忙:週五哈爾濱、週六北京、週日台北、週一首爾…,「戰鬥民族」由他詮釋當之無愧。
大概太忙了,即使記者會就在他下榻的飯店,且與他的住房同一樓層,他卻遲遲未現蹤。主辦單位說就快來了就快來了,記者們悄聲笑道:「會出現就好,遲到總比沒到好。」

台下的他:不是雄獅,像溫馴綿羊

葛濟夫(右)與俄羅斯總統普丁(左)私交極好。(東方IC)
他有恣意的本錢。來自俄羅斯的指揮家葛濟夫(Valery Gergiev)被稱為地球上最忙的指揮,傳說中,他每年的音樂會高達200場,傳說,他挽救了蘇聯瓦解後一度崩壞的馬林斯基(基洛夫)劇院,以霸氣式管理將之打造成規模驚人的一流劇院,說他是俄羅斯的音樂沙皇也不為過。他還身兼慕尼黑愛樂總監,要讓古典樂大國德國人信服一個外國指揮可不容易。傳說,他還是俄羅斯總統普丁的重要好友。
等待他時,我們想像著指揮帝王的氣勢。半小時後他終於現身,一雙探照燈般的大眼布滿沒睡飽的血絲,但他溫和微笑著,笑中竟帶一絲羞赧。他說明今晚歌劇:「華格納的音樂是將軍,我們只是他的士兵,為他而戰…」大多時候目光盯著桌子,偶爾抬起雙眼對準某一人,倏地目光炯炯,但隨即又望回桌子。後來請他擺姿勢拍照,更是滿身不自在。這哪裡是舞台上那隻雄獅,眼前這人像個害羞小男孩,像俄羅斯草原上溫馴無害的綿羊。
停留台北僅一天,葛濟夫竟排了2場音樂會,加上排練、三餐、交通,令人懷疑他到底有沒有睡覺。一天指揮2場音樂會有多瘋狂?樂評家形容就像一天跑2場馬拉松,或用通俗比喻,像蔡依林下午、晚上各開一場演唱會,而且表演不同曲目。而葛濟夫還63歲了。
不累嗎?肯定被問過太多次,他答,能做這麼多事,精力(energy)並非來自他個人,「精力來自音樂。」
傳說中,這位全世界最忙的指揮家還不愛用指揮棒。音樂會上我們終於親見,華格納的龐大歌劇《尼貝龍根的指環》裡,樂團加上聲樂家逾百人,卻只見這位指揮家依舊徒手揮呀揮,果然沒看到指揮棒。

揮舞的手:如蝴蝶舞動,又似閃電

葛濟夫手抓小牙籤的畫面看來搞笑,然而對於習慣與他合作的演奏家來說,葛濟夫的雙手與牙籤有著神奇的召喚魔力。(東方IC)
定睛細看,喔不,他的手也非完全空著,右手似乎抓著一支小牙籤。是了,傳說中的「牙籤」,這位大指揮家多半徒手、最多抓著這支牙籤代替指揮棒。他曾說指揮棒太長了礙手礙腳。小牙籤在他的高大身材下更顯迷你甚至有點滑稽,然而,逾百人的樂團像是被那小牙籤牢牢催眠。他的左手5指則細微顫動著,有人形容像蝴蝶微幅舞動翅膀,有人說像抖動的閃電。
《指環》是華格納耗費26年的巨作,由4部歌劇組成,首部曲便是這晚登場的〈萊茵的黃金〉,長達2個半小時、沒有1秒中場休息。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台下爆起掌聲,葛濟夫卻片刻不留,迅速離開舞台。觀眾喝采不斷,他才又回到舞台,卻非如一般指揮家站在舞台正中央謝幕,他只是靜佇角落,側著頭看著他的樂團,好像那是他的孩子們,而孩子剛剛奪下大獎那種人父的喜悅,顯然他很滿意今晚的演出。最後一刻他才走到舞台中央,拉起團員的手輕輕一鞠躬。
葛濟夫滑手機時會不時露出開心笑容,像個小孩。
跑完2場馬拉松,該筋疲力竭了吧?不。演出後的聚餐,據說是他最愛的時刻。難以想像他還有體力,但當他夜晚10點半神色飛揚出現在餐廳,而且一直待到半夜都沒有回房睡覺的意思,證實傳言不假。
他太忙了,我們的訪問就在餐桌進行。台灣人對於俄羅斯的認知,大概就是普丁與「戰鬥民族」了,其實這個前共產國家曾有過許多舉世一流的文學家、音樂家: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柴可夫斯基…。
「在俄羅斯,音樂傳統十分受到尊重,如果沒有那些偉大的作曲家、歌劇、芭蕾或交響樂,這個國家的歷史會很不一樣。」葛濟夫以他幾乎不帶歐洲腔的標準英語向我們描述,據說他當年只花了一年多便學會英文。一位曾與葛濟夫短暫接觸過的古典音樂經紀人就形容葛濟夫相當聰明。

堅定的心:讓葉爾欽拍桌,卻給錢

他接著說,人們需要穩定的工作環境,「合理的薪水、穩定的家庭,每個人才能夠被保護著,所以經濟問題不容忽視。但經濟可能起伏很大,如果經濟低迷時你失去了你的文化歷史與記憶,當經濟再回升,這些東西已經消失,太遲了。俄羅斯一度有這樣的危機。」
他簡單幾分鐘就說明許多我們問了以及還沒問出口的事。1996年他接掌馬林斯基劇院總監,這個劇院有著100多年的輝煌歷史,在沙皇時代是皇家歌劇院,共黨執政時期被改名基洛夫,基洛夫是第一屆共產黨祕書長的名字。葛濟夫憑著高明的政治手腕,在俄羅斯經濟千瘡百孔之際,仍替劇院爭取到不少經費,讓面臨危機的樂團重振威風。
據說葛濟夫向前總統葉爾欽爭取經費時,葉爾欽一度裝死,葛濟夫於是說,美國有林肯、甘迺迪2大藝術中心做為文化符號。這句話踩中了葉爾欽痛腳,激起他美、俄之爭心態,葉爾欽激動拍桌,馬上簽合同給錢。

逝父的痛:在孤獨中,步上音樂路

藝術家多半被認為不能太看重錢,偏偏古典音樂難以盈利,尤其在俄羅斯這樣公家薪水奇低的地方。葛濟夫就曾說,過去20多年都在學習如何避免樂團陷入財務危機。不知這是否為葛濟夫後來與普丁成為好友的原因,據說2人好到互為彼此子女的(基督徒)「教父」,不過葛濟夫對此從不多談。
與普丁這位獨裁者的好交情,為葛濟夫惹來爭議。前幾年普丁簽屬一項法案,「禁止宣傳非傳統關係」,被視為打壓同性戀。葛濟夫人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演出,西方人權團體到場抗議,要求他表態。葛濟夫沉默。後來他才發聲明,說自己向來堅持平等,說他支持反同性戀的法案是錯誤的。
身在獨裁國家,在任何領域一旦爬上頂峰,與當權者的關係最後都會像被迫走在鋼索上吧,葛濟夫就曾慨然道:「在美國,你可以不知道總統是誰,照樣在好萊塢混得風生水起,但在俄羅斯,與克里姆林宮關係的好壞,直接影響到劇院的命運。」
問他,音樂的啟蒙何時開始?「音樂絕對不是你想要因此成名、想要變得富有,音樂是一種…『沒有音樂也可以活』或是『沒有音樂就不能活』的感覺,當你發現沒有音樂不能活時,就代表你是個音樂家。」
那是什麼時候呢?他頓了一會兒才答:「我想…是14歲左右吧。」
14歲,又是這個數字。如果要說葛濟夫的人生有什麼關鍵數字,「14」肯定是其中之一。
古典樂迷年齡層偏高,葛濟夫頗有遠見地扎根孩童教育,他讓劇院提供門票給小朋友,還蓋一座可讓學生參與的表演廳。他說,今日許多俄羅斯年輕人都能欣賞古典樂了。
葛濟夫出生莫斯科,不久隨著父親的工作,舉家搬到高加索地區,俄羅斯最南方、靠近喬治亞共和國的地方,再往南就是中東了。父親是軍人,大半時間不在家,由母親盯著他練鋼琴,但他更愛爬樹、踢足球。
「也許是10歲、12歲或13歲吧,那年暑假,父親帶我去海邊,我學會游泳,即使是廣闊的海洋,爸爸在身旁,我覺得很安全。那個海的畫面,從我還是個小男孩時,就變得很難忘,這是我與爸爸非常美好的童年回憶。」
但14歲那年,父親生病驟逝。「我的生活突然變得很艱難,在這樣艱難的時刻,當我很孤獨地彈著鋼琴時,我開始覺得這是我的重要時刻。」也在14歲,他變得沒有音樂就不能活。
他過去接受其他媒體採訪時便曾說,14歲那年父親過世後,原本只愛爬樹、踢足球的他,決心發憤圖強。

爆忙的謎:不是為了錢,而是聚餐

他學鋼琴,也學指揮。「指揮需要與很多人合作,即使你可能與其中一些人相處有困難。你必須鼓勵,而非指責他們很糟糕,就像政治人物出來選舉,如果他對選民說『你們都是白癡!』那他一定輸掉選舉。」
最後,鋼琴、指揮2選1時,他選了與眾人熱熱鬧鬧合作的指揮,而非孤獨的鋼琴。
23歲,他拿下卡拉揚指揮大賽第2名。蘇聯解體後盧布狂貶,頂尖的俄國音樂家紛紛出走歐美,馬林斯基劇院風雨飄搖下決定自行選出總監,34歲的葛濟夫成了這間大劇院史上最年輕的總監。他大幅提高團員的待遇,也允許團員在空檔赴西方國家演出,前提是須以樂團的演出為最優先,否則永不錄用。胡蘿蔔與棒子並施。
成名、也成功挽救劇院後,葛濟夫為什麼還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爆忙?在音樂界始終是個謎。例如,若2場音樂會之間有超過一天的空檔,葛濟夫會設法安插新的音樂會、甚至不惜飛到其他城市再飛回來,總之一天都不想空閒。
下午、晚上各指揮1場音樂會,一般指揮家肯定筋疲力竭,然而葛濟夫還能在深夜神采奕奕出席聚餐。
樂評人焦元溥說,他曾與大提琴家Vogler聊起這一點,Vogler說,葛濟夫的有些演出其實是不收酬勞的,「Vogler覺得葛濟夫只是很喜歡演出後的聚餐,那是他最開心的時候。」
葛濟夫也出了名的不愛彩排,因此若與不熟悉的樂團剛合作,樂迷形容「不是大好就是大壞」。葛濟夫自己則曾解釋,不喜歡太多的排練,是因為不想太過於習慣一首曲子。他似乎特別著迷每一次現場的即興變化。
曾與他合作過2次的中國鋼琴家張昊辰就說,葛濟夫的臨場反應極快,「他可以很快捕捉到演奏家的意圖,當我(彈到一半)想表達一個意圖時,他馬上就可以感受到、並反應出來,指揮得非常清楚,跟他合作很輕鬆。」
張昊辰解釋,一般人看指揮家就是雙手揮呀揮,看起來都一樣,「我很難解釋,指揮的手勢只有演奏家看得懂,一點點差別我們都知道,例如這個拍子鋼琴早0.02秒進來、那個拍子另一種樂器晚0.01秒進來,或是這裡明顯一點點、那裡不明顯一點點,毫秒之差都會讓效果不同,一場音樂會有幾百萬個音符。」

反戰的念:籲要小心,別點燃戰火

張昊辰又說,2014年葛濟夫到北京,竟連續3天、每天2場,一共6場音樂會,表演完普羅高菲夫的多數作品,「合約並沒有這麼多場,是葛濟夫後來自己主動加演,他說想給觀眾更多。我很欽佩他對音樂的堅定信仰。」
普羅高菲夫是俄國作曲家,葛濟夫十分熱中向世人推廣俄國作曲家的音樂。有些人認為他是個國族主義者,我們問葛濟夫,如此愛國是受到軍人父親的影響嗎?他沒正面回答,但說,父親很年輕時就參與戰爭,「戰爭開始的第一天,他就被國家徵召了,沒有機會享受什麼平靜的生活,所以我父親非常討厭戰爭,許多無辜的人在戰爭中傷亡。我們這一代人要非常小心,別讓戰爭發生。」
出乎意料,他是個反戰的愛國者。難怪多年前他向前總理切爾諾梅爾金爭取經費,總理嫌貴,他嗆:「這只是你在車臣戰爭一個小時的花費!」
這位愛國主義者選擇以音樂振興他的祖國。60歲生日那年,葛濟夫身兼倫敦交響樂團總監,帶著樂團進行國際巡演,那是英國女王登基60年的慶祝活動,他有感而發:「揚名榮耀父母,我做到了。」也許這便是14歲那年,他對自己與父親的暗自承諾吧。

童真的夜:纏著鸚鵡講話,一小時

這夜,台北演出後的聚餐結束了,旁人想送他回房休息,隔天早上7點得飛首爾,他卻一直聊天不肯停,旁人替他按了7次電梯他都不肯回房,最後眾人放棄。
這天在台北彩排時,葛濟夫特地走到觀眾席,確認國家音樂廳的場地音效。
幫忙按電梯的其中一人,是音樂會主辦單位牛耳藝術的負責人牛效華,牛效華回憶,多年前剛與葛濟夫合作時,某次演出後大夥兒帶他吃麻辣鍋,葛濟夫見到店裡的鸚鵡,很是新奇,「一個人跟鸚鵡講了一個多小時的話。」
夜已深,只剩幾位團員還在喝酒,葛濟夫手握酒杯,走過來坐下與團員聊起來。總之就是不想回房。這位指揮帝王的內心,似乎始終住著那位孤獨彈琴的小男孩。偶爾,他低下頭滑手機看訊息,臉上竟漾起小孩才有的開心笑容,不久又轉過頭,竟想找隔壁桌的我們聊天,此時已是半夜一點。

葛濟夫小檔案

  • 1953年生於莫斯科
  • 列寧格勒(聖彼得堡)音樂院畢
  • 蘇聯青年指揮大賽首獎、卡拉揚指揮大賽第2名
  • 現為馬林斯基劇院藝術暨行政總監、慕尼黑愛樂音樂總監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1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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