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詩穎常常做惡夢,惡夢來自於她就讀台南市南英商工體育班,待在女子籃球隊一年的經歷。她說夢裡有很多拳頭,「往我臉上砸過來」,有些拳頭是學姐們的,但更多的拳頭,是教練劉秀媓的。有一段時間,許詩穎會害怕閉上眼睛,不敢入睡,「怕又被打」。因惡夢而驚醒,她會哭泣。
採訪像是在開一張驗傷單。許詩穎,18歲,左腳十字韌帶因為籃球隊過度訓練,斷了,韌帶萎縮,做了重建手術才接回。手術時間是離開籃球隊後的一個月。她知道選手生涯沒了,「心裡晴天霹靂,以後沒什麼希望再像以前一樣。」至於膝蓋,是半月板磨損,還因為長時間罰跪,長了骨刺,「醫生說,這沒有辦法恢復。」
許詩穎說,因為知道韌帶重建手術有多痛,所以更不希望籃球隊同學被教練操到韌帶斷掉。她的下巴容易脫臼,因為常常被拳頭揍。右手因為被教練、學姐們多次過肩摔,也容易脫臼。手肘的疤痕,來自多次被罰用手肘作平板支撐。背部曾經被教練以甩碼錶的方式打到多處瘀青,另有一次碼錶甩到頭部,在教練房間流了一地的血,當下也沒去看醫生。
人本教育基金會2024年12月揭露此事。當學校發生霸凌、性平事件,經校安通報後,校方會從調查人才資料庫中聘請相關專業的調查委員,成立調查小組。根據調查報告,教練的行為還包括用襪子塞嘴巴、棍子打、甩巴掌、拿重訓藥球砸臉。
調查報告中,學生丙說:「教練拿藥球砸許詩穎。藥球是訓練用的球,比較重的那一顆,在重訓室…教練往許詩穎臉上砸,然後拿一根應該算棍子的東西打她…我們那時候想幫許詩穎,可是又不敢。看到她被這樣子打會很害怕,我們不敢講。」「我知道許詩穎受傷很嚴重,有一次她被打到背都瘀青了,我有幫她擦藥,背瘀青是被打到流血那一次之前吧。」
學生戊說:「教練拿東西打她的頭,拿什麼東西我沒有看清楚,後來打到許詩穎頭流血就停止了。我幫忙把許詩穎滴到地板上的血擦乾淨,然後教練有幫許詩穎擦藥。」
學生庚說:「許詩穎曾經被打到流血,當時我也在場,那個時候教練叫我跟戊生去擦地板的血跡。」
以訓練為名的處罰也是常態:跑步跑到教練滿意才能休息;鴨子步繞球場20圈。每次比賽完或下午做完訓練,如果教練不滿意,晚上在宿舍就會加罰,罰站之外,還有罰跪。
許詩穎說,她曾連續3天被罰跪,早上做了訓練,到中午體力不支,「那天剛好有影視科來拍宣傳影片,我一瞬間臉白了一下,倒下去又醒過來,然後撐住,教練認為我裝病,叫影視科把攝影機關掉,開始對我拳打腳踢。」「當天教練踹完我之後,我又繼續下午的訓練,後來把我叫過去說:『好啦,我給妳睡覺。』」所謂的睡覺,是要她跪在宿舍的鐵櫃中,上半身趴在鐵櫃裡的層板上,「我在櫃子裡又跪了幾個晚上,每天訓練完回宿舍就開始跪,跪到隔天早上刷牙洗臉,再回去櫃子,跪到早上出操。」
許詩穎在南英商工宿舍被教練打到大腿瘀青。(許詩穎提供)調查報告中,學生戊說:「我之前也有被教練罰跪一整晚。」「當我們比賽沒打好,沒做到教練的要求,教練就會塞襪子到我們嘴巴裡。」「教練曾經把我的頭壓到馬桶裡然後沖水,因為我球打不好,這件事發生在教練房間,當時有隊長在旁邊看。」「我之前也有被罰一整天不能吃東西,原因也是球打不好,大家都知道這件事。許詩穎也有被罰過整天不能吃東西。」
假日教練不在宿舍,但不代表不用跪。教練會要求學姐們監視她,確保她繼續罰跪,又打電話給學姐,要許詩穎跳繩,是2迴旋2千下。「我跳了2小時才完成,然後就被罵,教練打電話過來說:『跳這麼久是什麼意思?妳是想等我回去揍死妳嗎?』」許詩穎回憶,到星期天晚上,才終於不用跪,但她不能睡在宿舍的床上,「學姐說我不配睡床,只能睡地板。」
「每一個人都要輪流監視我。」許詩穎說,有4位學姐不只一次毆打她,有2位是依教練指示,「教練說:『妳們可以不動手,等一下妳們就是一起被打。』然後她們逼不得已。」另2位則是私底下對她動手。她也曾經被4位學姐一起圍毆過。
調查報告中,學生辛說:「教練是叫我有時候用拳頭打她(許詩穎),不只一次…我們有在教練的指使下打過她,己生有,庚生有,都是在教練房間打她的,因為如果我們當下不打她的話,教練打她可能會更嚴重,會更慘。」
許詩穎說,她受罰,也常連帶讓其他隊員受罰,「變成學姐也要一起被打,然後學姐們公幹我,說我說謊,說我對不起她們,我變成一個罪犯被大家審問。」這些經歷,她說了許多次,看我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她氣憤地說:「大家都會檢討受害者,問我:『妳到底犯了什麼錯?』我自己都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請問我要怎麼回答?」
十字韌帶重建手術後,許詩穎必須不斷復健。(許詩穎提供)一位長期處理體育班霸凌案件的調查委員阿之(化名)分析:「體育班的權力集中在教練,又有學長學弟制,觀念是扭曲的,類似軍教片與幫派文化,體育班學生從國小到高中職,因為比賽訓練,懂得服從,不合理的訓練當磨練,服膺於教練的價值觀。許詩穎不曾讀過體育班,她是一個正常人進入了體育班的扭曲環境,她有正常人的反抗,但教練與同學們不會理解,只會覺得這個人怎麼講不聽。」阿之提醒,要注意行為複製,曾被教練以暴力對待的學生,「長大後成為教練,也可能會用暴力對待學生。」
我們請許詩穎上網了解「史丹佛監獄實驗」。該實驗是著名心理學研究,透過受試者扮演獄警、囚犯,模擬監獄的權力不對等,探討人是怎麼受環境影響。許詩穎說:「我覺得教練像實驗策畫者,學姐像獄警,囚犯像我。」「學姐接受教練的指示或暗示,她們會被教練威脅,或因壓力,然後用教練的方式來對我。這跟實驗流程很像。」「獄警在不能毆打的前提去管理囚犯,他們會製造謊言,然後莫名其妙懲罰、突然侮辱人,這也跟我們球隊很像。」
許詩穎在台北長大,小時候父母離婚,撫養權歸爸爸。她跟爸爸相處很少,大多時候與阿公同住,跟阿公較親,媽媽則是假日就來陪她。選擇讀南英商工體育班,是因為喜歡打籃球,想挑戰打比賽、靠體育成績上大學,未來當空軍。
許詩穎(中)去國小陪小朋友打籃球,她說因為經歷籃球隊的遭遇,所以說話都很注意不要貶低人。她在2022年6月19日入籃球隊,經過暑假的訓練,一年級才剛開學,她就壓力大到看見教練就胃痛,想退隊。「心裡已經在逃避訓練,我想逃離,但是我又被控管。」壓力過大,她曾經連續四個月沒月經,感覺身體撐不下去,但教練不允許退隊。「教練一直跟我父母講我品行超差,訓練超差,所以他們跟我說:『妳自己選的路,為什麼妳不把訓練做好?就3年而已。』那時心裡覺得很絕望。」
她說爸爸完全相信教練的說法,而媽媽意識到她在求救,開始質疑教練。許詩穎說,教練甚至不准她將情況告訴媽媽,還恐嚇她,「教練說她認識黑道,會叫黑道斷媽媽手指,割媽媽舌頭,把媽媽綁架。」
調查報告中,學生丙說:「那時候我在偷聽…那時候許詩穎在教練的房間裡,我聽到,敢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的話,妳就完蛋了。」
許詩穎的媽媽告訴我們:「我是把她偷出來的。」因為撫養權在爸爸,爸爸認為許詩穎品性差,是教練幫忙管教,反對退隊。2023年7月,媽媽到宿舍找教練談,教練堅不放人,媽媽畏懼教練真的認識黑道,便假借帶許詩穎去吃飯,宿舍行李也沒收,母女倆逃難般離開,之後到警察局報案,警察只通知婦聯隊,沒開報案三聯單,無助的她們也不知如何是好。回台北後,許詩穎從高職一年級讀起,做十字韌帶重建手術、看心理醫生、復健。媽媽說,許詩穎除了身體的傷,心理也受創嚴重,有PTSD(創傷壓力症候群)、憂鬱症。
坐在青年公園籃球場旁的公園椅上,許詩穎說,回台北後的那段時間她很想自殺,「我覺得世界沒什麼意義。」直到她收到小C的求救訊息。小C是跟她同時進入籃球隊的同學,透過IG傳訊息給她,因為怕教練發現,發出後等她看過就收回。許詩穎回想那段訊息:「小C說:『拜託救我,我現在十字韌帶受損,膝蓋痛到不行,教練還要我去比賽,學姐小B也被罰得很嚴重。每天都被塞襪子,被教練打。』」小B是籃球隊中,唯一讓許詩穎感覺善良的學姐,小B常跟她一起受罰。
許詩穎左腳的手術疤痕。許詩穎剛進入籃球隊時,學姐們聊天的話題,「都是大家怎麼被教練處罰,學姐小A是最常被罰的人。」小A曾是籃球隊中被其他人霸凌的主要對象。許詩穎認為,自己的入隊,取代小A被主要霸凌的位置,而當她退隊後,「小B瘋狂被教練罰,取代了我的位置。」
「媽媽給我一個觀念:『今天教練都把妳弄到想去死了,妳為什麼要選擇自己先去死?然後讓教練去傷害別人。』所以我不想死了,我想要救學姐小B,我覺得沒有人站出來,這件事情就永遠被蒙在鼓裡。」許詩穎說。
母女2人決定申訴、提告。根據調查報告,雖然教練否認,但許詩穎訴說的經歷,大多有目擊者,在調查委員訪談下,更進一步發現有4位學生遭教練霸凌。南英商工女籃隊因此解散,教練劉秀媓於2025年7月依強制罪一審判刑5個月。
許詩穎還是很喜歡籃球,一有空,她就到青年公園打籃球認識球友,還跟一位籃球教練到國小帶活動。她說學姐小B畢業後從軍,小C則是高中休學去工作了。許詩穎現在高職三年級,剛考完模擬考,正準備考大學。她曾經夢想當空軍,但因身體的傷,已無法從軍,她告訴我們,目前沒有夢想。
她很欽佩台師大女足隊的簡奇陞,認為簡奇陞很勇敢,揭露了違法的抽血實驗。也因此,滿18歲的她,決定現身接受採訪。我們再三強調可能的風險,但她不怕,聊到最近打籃球做出急停跳投的動作,球友誇她動作不輸男人時,許詩穎說:「因為不怕呀,很多人打球,上場就會怕,說實在的,我經歷過這些,還有什麼好怕的。」她說最近做惡夢,還是一直夢到教練的拳頭,但「畫面開始有反轉,我開始反抗了。」
簡奇陞在網路上公開台師大女足隊抽血實驗的違法狀況,引發輿論關注。(翻攝簡奇陞Treads)簡奇陞曾經站在足球場旁邊,連續2個禮拜,因為她被教練退隊了,教練不讓她上專長課,不打算給她學分,她無法拿到畢業證書。
「妳是怎麼被通知退隊的?」「當面呀,在體育館。」「那一天的情況是怎麼樣?」「你問哪一次?」「妳不只一次被退隊?」「我被教練講退隊,絕對超過20次。」
簡奇陞正在思考論文研究主題,因此讀了很多社會學的書。「有些人是沒有辦法被挑戰的,因為他們是老師,他們沒有辦法接受質疑的聲音,有時候他們要殺雞儆猴,我總是那隻雞。」二十四歲的簡奇陞說。
2024年11月底,立委陳培瑜質詢國科會,揭露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台師大)女子足球隊「抽血換學分」的違法狀況。球員們並未被告知抽血的實驗目的,同意書是事後補簽,抽血地點不在醫療場所,抽血人員也非每次都由專業人員進行,就連參與實驗所獲得的酬勞也必須回捐給足球隊。然而,即便台師大成立調查小組,調查報告確認違法抽血實驗真有其事,認定簡奇陞與另2位學生遭教練霸凌,建議解聘教練周台英,台師大仍做出不予晉薪等極輕懲處。直到2025年7月,簡奇陞在Thread上公布影片,要求學校向學生道歉,並於記者會中脫下墨鏡,公開自己的身分,引起全國關注。其後,周台英遭解聘,足球協會註銷教練證,終生禁止參與足球事務。台師大經學術倫理審查後,認定其抽血實驗違反《人體研究法》和學術倫理,撤銷周台英的博士學位。該案因牽連甚廣,已進入司法調查。
北檢調查抽血案,台師大女足隊教練周台英因涉詐欺、侵占,以70萬元交保。(鏡報李智為)採訪前一天,簡奇陞到宜蘭帶立槳活動,酬勞2千元。這天到台北的工作是遛狗,沒賺多少錢,狗狗曾被前一位男主人虐待,現在胃癌,由一位老奶奶照顧。我們以為她是被教育界、體育界封殺,所以辛酸打工,但不是。
她是考上了清華大學運動科學研究所,確保退路後才敢揭發抽血醜聞。她說在公開身分的那場記者會之前,因為對高爾夫有興趣,她跑去高爾夫球場應徵撿球員,時薪180元,對方看她履歷嚇一跳,問她真的要做嗎?「我有『花生體適能』,是自己創的俱樂部,我教公益足球 、去育幼院服務,我到英國踢了足球俱樂部,去立陶宛也踢了足球俱樂部,大學雙主修,潛水證照、救生證照 、高空工程證照。比起大專盃冠軍,這些東西更有分量。」等等,高空工程證照?「我去學立槳時認識很多教練,他們都是斜槓,問我要不要學?我就去考了,文化大學的屋頂是我去修的。」
「如果我當一個乖乖牌,那我的履歷就是四行:大專盃冠軍/大專盃亞軍/大專盃冠軍/大專盃冠軍。這樣四個,沒了。」她表達能力超好,語速又快又流利,像隻不斷奔跑的野兔,說自己現在是台北、桃園、新竹、宜蘭四處跑,「狡兔四窟。」
她是桃園人,國小讀僑愛國小,學校有管樂隊與足球隊,她說自己不想學音樂,便進足球隊踢足球,本來上國中不踢了,讀一般學校。由於她入選U13國家代表隊,當時教練認為不繼續踢足球很可惜。父親的工作是做音響擴大機,她排行老么,有2個姊姊,分別大她11歲與8歲,「她們很按照常理,走大家期待的路, 就是讀書,然後讀得還不錯,但我覺得她們沒有很快樂。」她的生涯規劃由自己安排,父母不干涉,知道國小足球隊有一位學姐靠踢足球上台師大,決定循此路徑升學,於是國二轉學到新北市的體育名校醒吾國中體育班。
由於父母有在盯她的功課,「我進醒吾,滿囂張的,第一次模擬考就考到校排第二,他們超傻眼,還問我是不是作弊?他們沒有辦法相信踢足球的人可以讀得比他們好,丟臉轉生氣,後來就有很多跟老師的抗爭。」她回憶有一次自習,老師說可以做自己的事,她從教室角落拿了吳淡如的小說來讀,老師看見大力撥掉她的書,她便寫聯絡簿抗議,「我寫:你不可以因為一個人在做一件事,你只看到表面就抨擊他,而是要知道為什麼他要這樣做。」她說自己類似的抗爭太多了,足球隊覺得她難搞,建議她離開,因此轉學到台中市五權國中足球隊。
國中二次轉學後,又去花蓮讀花蓮體育高中。問她能不能適應體育班的集體住宿、學長學弟制?「我適應力很好,跟蟑螂一樣。」她說因為自己很有趣,所以朋友多,國中同學都還有在聯絡。提起國北教發生學長霸凌學弟,「神經病,學長學弟制不是這樣用的,人家服你就會服你,根本不用大聲,我學妹不會覺得我是壞學姐,因為我不會神經地凶她們。」簡奇陞一臉不屑,說花蓮體中有大好幾屆的學姐愛對學妹下馬威,她不跟著做,讓學姐無法理解。
花蓮體中時期的簡奇陞(左1)。(翻攝簡奇陞Instagram)「我不是她們理想中的樣子,她們因為小時候被欺負,認為長大後要欺負回來;我會想,以前那些學姐這樣對我,所以我不要這樣對學妹。」她高一當選模範生,學校辦活動表揚,那時她上台致詞,是這樣講的:「不應該有模範生選舉,因為根本不應該選誰來當別人的模範,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個體,沒有誰該像誰,那才是好。」
花蓮體中女足隊奪下高中聯賽冠軍,簡奇陞如願靠體育成績保送台師大運動競技系,進入女子足球隊。「我不想讓我的學歷空泛,只有競技系很丟臉。」她說。高中時犧牲讀書時間投入訓練,她遺憾只勉強維持住英文,數學早早放棄,更讓她在意的,是體育保送生在台師大都被當成不讀書的猴子。「說我們是靠體育進來的,我們就是不如人。」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猴子,她雙主修公民教育與活動領導學系,更為了念好英文,大二休學一學期,去英國打工換宿、讀語言學校,到兵工廠足球俱樂部踢足球。
大一、大二她都是先發,還曾在大專盃賽事中二次射門得分,當時她是主力,跟教練關係很好,但復學後,關係就變了,「她(教練)說我是球隊的叛徒。」她形容自己對教練來說是「愛找麻煩,心不在此。」問她什麼情況下會被教練以退隊要脅?她說大三時有立陶宛交換學生的資格,因為申請前沒事先徵求教練同意,教練要她退隊,她只好向教練道歉,並放棄資格。還有一次,是大四時的海外見習,是到美國,這次事先徵求教練同意才申請,申請成功時,是她大學五年最開心的一天,「因為是跟全校一起競爭。」她要證明體保生讀書也不輸其他人。
到英國打工換宿時的簡奇陞,與兵工廠足球俱樂部隊友在比賽後一同喝酒慶功。(簡奇陞提供)她的興奮很快被教練澆熄。「我跟教練說謝謝,然後教練說:『怎樣?妳逼我同意是不是?我不是早就跟妳說不能去的嗎?』」簡奇陞說,那天她被教練罵了近一小時,又被教練要求退隊,原本教練屬意她去踢木蘭女子足球聯賽,是台灣最高層級的比賽,因此事被取消,也不讓她參加女足隊活動。壓力之下,她卑微地跟教練道歉,「我說我會去放棄,她就叫我先不要放棄,她再考慮一下,但當下我已經不想去了,覺得搞這齣太累。然後我放棄之後,她又說:『不是我不讓妳去,是妳自己放棄的。』」問她可覺得自己被教練PUA(心理操控)了?她苦笑了一下,「這真的是。」「我完全就是掌控在別人手裡,超不舒服。」
她配合抽血實驗7次,說自己配合度高,還是懂服從的,雖然每次跟別人提起,「聽到的人都覺得很扯。」2024年暑假,她在IG上發限動,形容自己是實驗白老鼠,教練知道後大罵她一頓,她一氣之下離開,沒再配合實驗。開學後去上課,教練不准她上,因為沒打算給她學分,要她站在足球場邊。「最壞的打算是站到學期末,看她最後會不會給我學分。」站了2週,教練通知她的專責導師把她帶離。
簡奇陞認為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個體,都該有自己的模樣。簡奇陞回顧當時心情,被教練當眾大罵、站足球場旁等候垂憐,我們外人聽來覺得充滿羞辱,但對她來說,更多的是恐慌,因為拿不到畢業證書,10年來的努力都白費;即便以同等學力考上研究所,能否取得教師資格也未可知。「我覺得很痛苦的,在於一個人的權勢,他大手一揮,你再努力都沒有用。」那時她到學校輔導室做心理諮商,諮商師認為她疑似遭教練霸凌,詢問要不要通報?「通報的對象是我的專責導師,就是把我帶離的人,他跟教練是麻吉,通報也沒用。」也因此,當時就沒有通報了。她苦笑了一下,對我們說:「很荒唐吧?」
體育界重輩分,看關係,講人脈。她揭發教練,等於斷了在體育界的發展,也引起很多體育人士看她不爽。有人揚言若在足球比賽中遇到她,「要讓我斷腿被抬出場。」為此媽媽還幫她保了醫療險,還有人在Dcard謾罵她,她已蒐證提告。「很多人認為我沒有必要這樣,方法不好。我反問他們:『如果是你,你要用什麼方法?』很多人認為不喜歡這環境就離開,我想這不是在解決問題,只是逃避問題。大家為了表面的和諧,寧願不講,但這個表面的和諧,是由很多人受傷組成的。」
簡奇陞在記者會中摘下墨鏡,表示自己沒犯錯,不需要遮掩。(人本教育基金會提供)第一次採訪,她正在思考論文研究主題,想了解運動員憂鬱症以及退場機制,隔一個月再見面,則是正在了解運動員如果沒有獎牌,是不是自我價值感會下降?因此讀了很多社會學的書。聊到她在網路上被攻擊品行有問題,她說:「道德解離,人在做不道德的行為會有愧疚感,他會幫自己解除。有一種是婉轉語言,不把這個人當人,像戰場上不小心殺了幾個平民,他們會說附帶損傷幾人;還有一種是無視傷害,像教練她會無視我們不開心,她也不敢去看我們抽血;另一種是把受害者形容成不完美的人,就是現在大家對我做的事,把我塑造成不完美的人,我不值得同情,所以他們傷害我就變成是應該的。」
她很喜歡柏拉圖的洞穴寓言,提了好多次。洞穴中,有一群人從小被鐵鍊鎖住,只能面對牆壁,認為牆上的影子就是世界的全部,直到有一個人走出洞穴,看見刺眼的太陽,又回到洞穴,告訴洞穴裡的人何謂世界的真相,卻被洞穴裡視為入侵者。簡奇陞形容,目前外界對抽血實驗的檢視就是如此,體育生在體育班制度中,一直是被鐵鍊綁住的人。
人本基金會執行長馮喬蘭表示,體育班學生由於離家背井、集體住宿,在生活上由教練管教,「教練這個角色,不只是一個專業教練,還是一個家長,是他們情感依賴的對象。」而大學階段,「教練的權威性,或威權的部分又更強烈。」
馮喬蘭認為,在學校中,體育班與一般學生班級有別,體育班學生在年紀尚小時,不會意識到自己被區隔,但國高中體育班已與學校隔離。「這支隊伍在學校裡,但彷彿不在學校裡。校長在教育上的思考範圍不會思考到球隊,雖然得到獎牌,校長有光環,可是這仍然屬於教練,是教練帶出來的。大學時隔離得更明顯,體育生會覺得我不是這學校的一分子。」也因此,當體育班發生霸凌、性平事件,嚴重違反學生權益時,校方會將體育班視之與己無關。馮喬蘭說,在台師大女足抽血案,台師大認為競技運動系的女足隊有特殊性,就是一種隔離。
人本基金會執行長馮喬蘭呼籲建立兒少教練專業認證制度。(人本教育基金會提供)根據抽血案的調查報告,調查委員建議解聘教練,並2年不得聘任為教師,然而台師大教評會一開始對教練周台英的5項決議是:「次學年起不予晉薪」、「不得超授鐘點」、「不得在校內外兼職兼課」、「不得申請留職留薪出國研究或進修」、「不得擔任校內各級教評會委員或行政、學術主管」。如此過輕的懲處,立刻引起輿論譁然和抨擊。教評會做出過輕的決議,是否屬於包庇?馮喬蘭認為,教評會是三級(系、院、校)三審,「要追問哪一審變成最終決議?是系要解聘,到院變沒有解聘? 還是系做出五項行政決議,到校時,照收?他們要解釋。」
南英工商女子籃球隊霸凌案和台師大女足抽血案,共通點在於教練都未跟上現代體育與教育觀念。馮喬蘭認為,跟不上時代的老教練,一旦具備發言與詮釋的權威,「等於把整個體育界留在舊時代,是很惡性的循環。」
教練證由相關運動協會管控,當霸凌、性平事件發生後,犯案或涉案教練仍可四處任教或開班授課,造成更多受害者。馮喬蘭認為,中央政府應建立「兒少教練專業認證」制度,教練若受學校聘用,或開班授課時會接觸未成年孩童,就應取得該證照,「教練必須了解兒少基本權利、兒少的身體與心理發展。」而中央部會也可藉此證照制度,對不適任教練進行限制。
簡奇陞在立陶宛參加當地的足球測試,她說自己的程度在立陶宛相當於國家隊,但在英國,連路人都踢得比她好。(簡奇陞提供)談到台師大女足抽血案,立委陳培瑜表示:「絕對不會是個案,在體育現場這麼多年的荒謬下,一定是通案,只是這個事情被看見了慘況。」
長年以來,體育班學生在國際賽事中奪牌,成為台灣人在國族想像上的投射,「可是他們在體制裡被不當對待,都被合理化。」應該接受正常教育的時間,被犧牲,換成訓練、比賽時間,「換的代價就是,他的學術能力沒有一般人好,是因為他比較笨才學不好嗎?不是,而是換的過程沒有人看見。」最後,形塑了體育班學生不會讀書的歧視。
陳培瑜認為,台灣人一方面讚賞哈佛大學畢業的林書豪會念書又會打籃球,卻又歧視體育班學生,認為體育班學生不會讀書是正常的,「為什麼我們不想看見有一群體育生是既會運動又會念書?」
立法委員陳培瑜認為,體育班制度必須廢除。「體育班絕對要廢除。」陳培瑜認為,體育班是極為落後的思維。她以日本甲子園為例,日本職棒選手從中脫穎而出,「其他沒進入職棒的學生,會覺得自己被拋棄嗎?他們在進棒球隊的時候,就知道只是一個高中階段,棒球不是全部。」
「我們現在是讓所有國高中體育班的小孩,覺得運動是他的全部。為什麼簡奇陞她墨鏡一拿下來,瞬間她就沒有路了? 因為所有台灣運動員都被教成運動就是你的全部,你沒有服膺這個系統的權力結構,就沒有位子,沒有人會給你資源。」
陳培瑜認為,目前體育班的狀況,是學生的出賽權與教練綁在一起,而學生的競賽成績也與教練的專任教練評鑑綁在一起。教練為了確保被續聘,獲取政府補助,「操死隊上的小孩,努力去比賽、得獎,才可以保住工作。」而當教練體罰、性侵、霸凌體育班學生時,學生為了出賽,只能忍受教練的不當對待,家長也會為了孩子的出賽或未來的發展,在發生重大侵害時,選擇包庇教練。也因此,陳培瑜認為專任教練的評鑑,以及升學方式,都不該與競賽成績掛勾。
陳培瑜提出質疑,音樂班與美術班不是放在文化部,而是教育部,顯然是以教育的角度看待;然而體育班,卻是放在運動部,「因為體育班是奪牌工具,現在放在運動部運動競技司底下,未來體育班被當成工具的狀況,絕對會加劇,我們會有更多為了國家奪牌而被犧牲,然後恨這個國家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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