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2017.12.12 10:30 臺北時間

【徐振輔生態專欄】我們升起火堆,讓冰凍的靈魂慢慢融解

苔原上的猛瑪象牙。
苔原上的猛瑪象牙。
這就是靈魂消亡之後的遺物,幾萬年後出現在我的面前,已經失去歡愉和憂傷,好像歷史被壓成一塊石頭靜靜躺在這裡。原來這就是歷史啊。

徐振輔〈我們升起火堆,讓冰凍的靈魂慢慢融解〉全文朗讀

一開始走進那個房間,感覺就像走進某位獵人的收藏庫。牆上掛著狼皮和熊皮,糜爛的眼窩被掏挖乾淨,嵌入閃閃發亮的玻璃球。展示櫃陳列著一些工藝品、刀具、編織物,架上還有關於西伯利亞的書。當然,所有東西都有價格。整間商店瀏覽完,我大概只買得起明信片而已。
其中有個櫃子放的是象牙雕刻,表面透出瓷器般明亮、奶油般溫柔的啞光,吸引我多駐足了一下。最大件的超過台幣二十萬,小件的也要幾千元。多是馴鹿、棕熊、劍齒虎的造型,也有不少猛瑪象牙雕刻成的小小猛瑪象。
當然這些東西是合法的,並沒有盜獵的可能性。猛瑪象曾是歐亞大陸上最強盛的動物,大多在一萬兩千年前的更新世(Pleistocene)末期滅絕,只有很少族群在北極小島上活到全新世(Holocene)。四千年前,世上最後一隻猛瑪象也在弗蘭格爾島死去。大量遺骸被西伯利亞收藏在永凍層中,直到自然裸露,或是人為挖掘出來,才輾轉流入藝品市場。而我所在的薩哈共和國就是世上最大的猛瑪象牙產區。
最後我買了幾張明信片,上面印刷的攝影作品主要是極地獵人、游牧者、漁民這些。對一個想帶走什麼的外地人來說,這是一種雙方都比較沒有壓力的方式。
他不會英語,我也不會俄語或雅庫特語。我就是看,感到驚奇
我從小就著迷於類似博物館的地方,偶爾也收集一些迷人但無用的東西,像是果實、貝殼、彈珠,或者蝴蝶的名字。以前喜歡把這種東西放在樸素的木頭盒子裡,開啟盒子就像開啟一個秘密世界。後來轉而以影像和文字這種更有彈性的形式,去收集一些更有彈性的東西,那種心情和童年時並沒有什麼差別。我想,當小孩依照自己的美學將東西收集在一起,滿懷信心地展示出來,並說服別人這些看似無用的東西如何深具意義,他就是一位藝術創作者了。只是很多人在意識到這件事之前,心底的火光就已經熄滅了。(或者說,被吹熄了。)
老先生倉庫中收藏的猛瑪象頭骨。
後來與那位老先生見面時,從眼神就看得出來,他心底的火光必然會燒到連生命都成為灰燼的那一刻。真正進入北極前一天,我們透過朋友帶領,和那位老先生在森林裡觀察巨大的金鵰巢穴。之後他帶我們前往自己的村莊,欣賞他在西伯利亞長久以來的收藏。
老先生從倉庫搬出許多物品,並打開一個黑色公事包,珍重地展示各種化石、毛皮、古老獵具、更古老的石器,以及幾隻賦名以太陽神的阿波羅絹蝶標本。他不會英語,我也不會俄語或雅庫特語。我就是看,感到驚奇,而後他笑,充滿信心。天空下起催促的細雨,他加快速度將物件擺出來又收回去。直到雨大到難以忍受,我就幫他把一些東西搬回倉庫。那時發現,裡頭安安靜靜放著一塊猛瑪象的頭骨化石。
對當時向北遷徙的人類來說,巨人般的猛瑪象是必須害怕的猛獸
猛瑪象屬(Mammuthus)包含了十個物種,你想必記得冰原歷險記裡,身覆棕色長毛的真猛瑪象(Mammuthus primigenius)吧。智人從非洲誕生後,大約在十萬年前離開非洲,兩萬多年前進入西伯利亞。那時許多哺乳動物也生活在寒冷的歐亞大陸北方,譬如現已滅絕的大地懶、劍齒虎、大角鹿以及猛瑪象。對當時向北遷徙的人類來說,巨人般的猛瑪象是必須害怕的猛獸,也是重要的維生資源。在缺乏木材的寒帶地區,他們用猛瑪象骨建築居所,用毛皮縫製衣服和帳篷。
雖然到滅絕時,人類都來不及以文字描述猛瑪象活著的樣子,但仍留下了一些史前壁畫。加拿大阿布納基人的口傳歷史中,也敘述了他們祖先曾狩獵過一種兇猛巨獸,頭上長了兩根長長的、手臂般的東西。
商店裡的雕刻藝品。
對當代西伯利亞居民而言,狩獵猛瑪象仍然是重要的生活方式,不過以前的目標是活猛瑪象,現在則是牠們的遺骸。雖然象牙獵人很難直接對生態造成傷害,但因為猛瑪象牙可以合法貿易,讓非洲象和亞洲象的盜獵者有機會在這種掩飾下,把非法象牙賣到中國等地,彷彿死者帶走了生者的魂魄。因此有人建議,這些已然滅絕的動物仍應該列入保護。
化石不是生命,但我還是有種想在野地目睹的慾望。拍下幾張陰暗倉庫中的頭骨照片,與老先生道別後,隔天,我們就搭飛機前往北極一個小鎮,乘船進入自然保留區,準備開始某些研究計畫。彼時空氣非常寒冷,但我心底的微小火堆正用力燃燒著。
幾小時後,船在雪地靠岸,眼前是延伸到世界盡頭的苔原。我幻想,這可能就是兩萬年前,猛瑪象和古人類所共有的視野也不一定。
歷史沒有歡愉也沒有憂傷;歷史摸起來冷冷的,而且相當粗糙
我們很快發現一個「野生的」猛瑪象牙,暴露在凍原上。因為開裂得很嚴重,沒有經濟價值而被遺留下來。我試著把象牙抱起來,發現它比看起來要沉重許多。我用手指扳動開裂的地方,發現它也沒有看起來那麼易碎。這就是靈魂消亡之後的遺物,幾萬年後出現在我的面前,已經失去歡愉和憂傷,好像歷史被壓成一塊石頭靜靜躺在這裡。原來這就是歷史啊。我仔細觸摸歷史的質地,歷史好蒼白,好重;歷史沒有歡愉也沒有憂傷;歷史摸起來冷冷的,而且相當粗糙。
就化石的尺度而言,幾千幾萬年的事情,就和昨天的事情沒有兩樣。有些猛瑪象死後隨即被冰凍,直到發現時,毛皮和軟組織還保存得相當完好。北極的原住民有種解釋是:猛瑪象是一種穴居動物,一旦接觸日光就會死亡,所以那些凍土中出現的屍體才如此新鮮,好像眼神還在尋找什麼,思維行至末尾,剛剛才吐出最後一口氣。
這些新鮮的遺體,不停對科學家的童年慾望投入柴火,鼓舞他們透過日新月異的基因工程技術,將這些冷凍細胞所保留的DNA植入現生大象的細胞,培育出活生生的猛瑪象。逝者轉生。這類計畫至今仍非常熱門,也有很多哲學性的討論。我不確定是好或者不好。但我確信,目睹新生命的渴望,是這種研究永遠不會被放棄的原因。
六月,北極的雪才剛剛融解,冰凍了整個秋冬的植物準備醒覺,休眠的昆蟲也將大量發生。各地聚集而來的鳥類,或許已經築好巢,產下了溫熱的蛋。路還很遠,我放下象牙,繼續前進,希望能趕上目睹生命最初的誕生。
徐振輔。(徐振輔提供)
作者小傳─徐振輔
現就讀台大昆蟲學系,即將進入台大地理所。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是拍攝野生的獨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靈感敲門時,也寫小說或散文。最近比較專注的主題有婆羅洲、北極、西藏和蒙古。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6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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