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2018.04.10 10:30 臺北時間

【朱天心專欄】我的浪貓人

【朱天心專欄】我的浪貓人
她他們,彷彿諸多我們在照護著的街貓,好叫人懸記牽掛,也不時讓人感動於他們為自己的低度生存尊嚴所做著的努力。

朱天心專欄〈我的浪貓人〉全文朗讀

此篇原欲寫京都,因為3月上旬整個的在京都看梅花、看貓。
多年來,無論行程長短、或公或私、或悠閒或匆忙,我一定會去看一眼哲學之道南起點若王子神社周邊的貓群(當然京都的街貓聚落不止這一處),是這樣的,有多疑的動保友人擔心那些貓已成了觀光產業的一部分(如同我在上一篇專欄所述),意即,那些貓也許是附近商家隨時放生補充以保持一定數量招攬遊人、而早失了鄰里TNR照護街貓的原意和精神。
對此,我只能一直鎖定其中一隻像極了我們家2011年夏失蹤的黃骰子貓辛辛一樣的貓做觀察(那貓像到我忍不住問牠『你怎麼跑到這裡了?』),多年來,牠始終在著,外貌未改,也不見老態,友人的擔心應該是不必要的。
只我在悠遊梅花季節時,心裡卻始終記掛著遠方我那一隻美麗的母貓,行前太匆忙,忘了向她說我要出國10天,這10天不會來買飯糰,別等我。
美麗的母貓在神旺飯店旁的小巷口每早賣飯糰,1個紮實好吃的紫米糰才35元,我每進咖啡館前一定帶上一個當早餐,並規定同行人也都得一人吃一個。
她的飯糰越包越大簡直一個便當大小
她是嫁來台灣十多年的河南女子,長得極美,收拾得乾淨樸素,神態溫暖友善(但其實我也見過她對奧客不假辭色,是個烈性女子),如同兩岸多年來的故事,她與在大陸旅遊的台灣男子匆匆結識並結婚,男子在台灣當保全,並無照養她和兒子,兒子12歲了,課餘假日只能天天托在教會上主日學作文課。她說「等兒子成人獨立了,我要一走了之。」
寒流來的清早,我們交換完飯糰和錢鈔,她靈動的大眼忽而飄渺「老家下雪了。」
也是那一兩個早晨,清晨5點便得騎摩托車出門的她,守著一方月租8,000元半個榻榻米大的攤子,我見她脖子敞著便叮嚀一聲「今天忘了戴圍巾啦?小心感冒。」她當下紅了眼淚水盈眶,是很久沒有人關心了嗎?因此過年時,我包了個可以天天吃、吃2個月飯糰的紅包給她兒子,哇,此後,她的飯糰越包越大簡直一個便當大小,吃了可以省略過中餐,這我也才醒悟,是誰在照顧誰呀。
同樣的浪貓人還有魏伯伯。魏伯伯是個駕著電動車的資源回收老先生,於20年前我父親過世不久出現,他相貌酷似我父且年紀相仿,只是生活操勞或受過傷,整個人彎腰45度直不起身。我和天文一定是感情投射緣故吧,把家中原來留給一瘸腳拾荒人的舊物全部轉給魏伯伯了。
魏伯伯鄉音重到只有天文略能聽懂,我們其他人都禮貌的假裝聽懂
魏伯伯沒多久中斷了2個月沒來,出現時他腰越彎了,原來此中某個雨天被車追撞個不大不小的車禍,那年他已75歲,我和天文遂毅然決然決定每月給他5,000元,起碼風雨或夜裡就別為營生出門了。
此後20年,魏伯伯總月底出現,從不空手,這個那個帶上當季豐美的水果,逢年過節還會挑上好的魚蝦來,他年輕時一定過過好日子,所選之物比我們所吃所用都講究,只其中一次,他離去時猶豫片刻、回過頭來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其實我去年生了個女娃,可是豪口愛哇。」他有個小他30多歲的肢障太太、有個念小學的兒子,於是某一日,他帶著兒子前來,相貌好極了的兒子高高坐在電動車駕駛座上很覺威風,我們都很為他一家高興,大概一直隱隱害怕他兒子或會自慚家境和老父吧。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一個月總有一天清早,我會被一段旋律和一縷茶香喊醒,下了樓,天文剛沏了一杯好茶與魏伯伯隔桌坐著,桌上是魏伯伯這一回帶來的豐盛水果、和正播著台語歌的隨身小錄音機,那一天,是陳芬蘭唱的《苦戀曲》。常時我們各說各話,因為魏伯伯鄉音重到只有天文略能聽懂,我們其他人都禮貌的假裝聽懂。
那情景,你不禁違反經驗法則的以為會一直就這樣下去,但2016年秋天,魏伯伯如同我們照養的有些老貓,在第一場秋雨或第一波寒流後再沒出現,也未差家人來報訊(我們猜,或許他根本不想讓後來麻煩不斷的兒子因不懂這段情誼而煩擾我們吧)。
我們這一場獨特的友情和際遇,戛然而止。
傑克警衛幫我們分勞甚多浪貓事務甚至生死大事
不叫我們掛心、而老掛心我們的是背後社區的傑克警衛,傑克警衛因單身總值夜班,有幾年,他曾租屋在我們家後鄰,因此早晨他下班後,我們總聽得到他拉小提琴,按海盟的話,「曲目甚豐」,我們都猜著他想要平息安歇什麼,因為一直覺得他是很不典型的警衛保全(總幫住戶們多做這個那個,每晚垃圾車走後,他一定將周遭人行道清洗得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也陸續才知,他離了婚、得過金曲獎最佳專輯的兒子憂鬱症自殺走了,傑克警衛遂一路失神從南到北飄盪、落腳在我們山坡社區,後見我媽每晚帶所收的浪犬上山遛狗、我們整天忙進忙出拎鐵籠抓貓、餵貓、絕育、在狗群來襲的日子和他一樣巡夜……,才一點一滴慢慢收拾起原覺破碎的人生,他寫一手好字,過年時整個山坡數百戶人家的春聯都出他手,我們也總在年夜飯、盛起第一碗好湯送去、給無家人可團聚無年夜飯可吃的傑克警衛在警衛亭裡取暖、而後貼上他為我們寫的新的一年的春聯、讓他夜裡巡守時看到、平添幾分暖意。
傑克警衛幫我們分勞甚多浪貓事務甚至生死大事,包括幫最老的一隻街貓埋在牠一輩子出沒的山壁下(我記得我們將原先的火化費用包了紅包給傑克警衛,他無論如何不收,他說『六灰灰陪我守過七年夜,也是我的老友啊。』);他在鄰山浪狗群接連來襲且咬死街貓的夜晚,承諾會多加巡守防範,要我和天文照常作息,別因日日巡夜弄得重感冒或神經衰弱。
她他們,彷彿諸多我們在照護著的街貓,好叫人懸記牽掛,也不時讓人感動於他們為自己的低度生存尊嚴所做著的努力。
但寫作的這會兒,我才驚覺,誰是誰在照養的浪貓人,還真不知道啊。
朱天心(朱天心提供)
作者小傳—朱天心
山東臨胊人,1958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獵人們》等。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6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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