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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28 10:30 臺北時間

【黃宗潔書評】愛與告別之書──《不眠之城:奧立佛•薩克斯與我的紐約歲月》

【黃宗潔書評】愛與告別之書──《不眠之城:奧立佛•薩克斯與我的紐約歲月》
就算隻字片語的紀錄,海耶斯也總能將薩克斯的識見、學養、對知識和世界永無止盡的好奇呈現出來,這是身兼作家與攝影師的他,以筆為快門,以深情之眼為鏡頭,將每一個相處的片段,所凝結成的文字視象。

黃宗潔書評〈愛與告別之書──《不眠之城:奧立佛•薩克斯與我的紐約歲月》〉全文朗讀

我發現奧立佛躺臥床上,眼睛閉著:「要寫給不同的人的信都在我心裡寫好了。」他解釋,是向朋友和家人道別的信。(……)
我是不是也應該寫封信給他呢?這讓我非常放不下。
有天我直接脫口而出:「如果我沒寫封信給你,希望你原諒我。」
「這是信的開頭嗎?」奧立佛說,微微笑著。
「沒錯,一封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信。我如何說得了你對我代表的每一個意義?」(頁389)
《不眠之城:奧立佛•薩克斯與我的紐約歲月》,比爾‧海耶斯著、鄧伯宸譯,心靈工坊出版
不眠之城:奧立佛•薩克斯與我的紐約歲月》一書,某程度而言,正是作者比爾•海耶斯(Bill Hayes)給奧立佛•薩克斯(Oliver Sacks)那封不知該說些什麼的信,是他對薩克斯漫長的告別;但另一方面,這本書又遠遠不止於此,它是悼亡、是情書、是回憶錄、是隨筆日記、是薩克斯思想的吉光片羽,也是海耶斯對紐約這座城市,及其形形色色的居民與過客之素描。
不過,由於海耶斯所愛戀與書寫的對象,是「那個奧立佛•薩克斯」(頁240)──是那個以《睡人》、《火星上的人類學家》等作品聞名於世的腦神經內科醫師,使得《不眠之城》注定被視為薩克斯醫師生平的某種旁注,讀者很難不先將注意力放在這段暮年之愛的日常點滴。
另一方面,薩克斯離世前出版的自傳中,雖然提及了這段親密關係如何萌芽,以及對他來說如何意義重大──曾經愛上三個人,都以挫折告終,三十二歲之後就再也沒有性生活的他,「生活一直過得『離生活有段距離』」(《薩克斯自傳》Ch.12),海耶斯改變了這一切──但以全書的篇幅來看,這段愛情的重要性與它所佔的比例實在只能用輕描淡寫來形容。因此《不眠之城》對薩克斯的讀者而言,彷彿是轉移了敘事角度的續篇,填補了《薩克斯自傳》中的若干空白。
但事實上,就算先拋開《不眠之城》的其他重點,單論海耶斯與薩克斯之愛,將其視為《薩克斯自傳》的某種「外傳」,並不能真正掌握這兩本書的精神所在。它們其實更接近四手聯彈,一方面交織出共同生活的旋律,但在看似連貫的音樂背後,每一個音符其實都是不連續的單音,訴說著人的多面性與複雜性。而「不連續性」,或許正是進入薩克斯醫師生命故事的通關密語。
人有許多不同的面向,不同時期可能有著不同的執著、追求
薩克斯在自傳中,提到他曾寫信給以發現DNA的雙股螺旋結構而得到諾貝爾獎的生物學家克里克(Francis Harry Compton Crick),薩克斯問他,「磨坊山演講波耳原子時的少年的他、成為物理學家的他、後來發現雙螺旋的他、以及現在的他,在這些不同時期的『他』之間,他看到了多少『連續性』?」(《薩克斯自傳》Ch.11)人有許多不同的面向,不同時期可能有著不同的執著、迷戀、追求、迷惘或壓抑,我們是否真的認識過往那每一階段的自己?單獨選擇其中一個身分標籤或階段來記憶與認定一個人,又是否公平?
《薩克斯自傳》,奧立佛‧薩克斯著、黃靜雅譯,天下文化出版
這樣的探問在《不眠之城》當中,同樣可以找到線索。海耶斯的隨筆日記裡提到:「他這個人最討厭被別人歸類、定位,非此即彼,醫生或作家,同志或非同志,猶太人或無神論等等」,因此,薩克斯是這樣形容曾得到諾貝爾醫學獎的故友卡爾頓•蓋度謝克(Carleton Gajdusek):「他不是此不是彼,不是被人貼上的各種標籤,不是一個『身分』,……而應該是他所有的各個面向都屬於一個整體,無可分割──關鍵在於他是誰,而不在於他是什麼」,他認為,那就是所謂的本性。(頁196-197)
同理可知,用醫師、同志、老人、病患、學者……任何一個身分來框限與定義我們對薩克斯有限的認識,顯然都是不充分的。人不是標籤,但即使親近如家人,也可能僅僅因為少數甚至單一的標籤,就輕易地論斷與否定彼此,如同薩克斯的母親在得知他是同志時的反應,她說:「你真是可憎,當初不該把你生下來。」(《薩克斯自傳》Ch.1)但我們要因此立刻為薩克斯的母親貼上「反智」標籤嗎?事實上,薩克斯的父母都是醫師,他的母親並非缺乏常識,而是她生長的背景環境、她的信仰,以及她所身處的,仍將同性戀視為刑事犯罪的1950年代的英國,讓她對兒子的(被父親)出櫃感到不知所措。
每個人都注定只會看到他人生命拼圖的一部分
但是,這不表示傷害就不存在。薩克斯被母親的話糾纏了大半輩子,讓他無法面對自身的性取向,在幾次混亂與困惑的愛上及被拒之後,長達數年的時間,他深陷毒癮難以自拔。薩克斯將這段過程,鉅細靡遺地納入了自傳之中,對於這段可能不符合社會道德期待的過往,未曾有任何迴避。因為這「不連續」與不一致的每個單音,仍然是整體旋律的一部分,否認或割捨其中任何一段記憶,表面上消除了「他是什麼」的標籤,卻只是讓「他是誰」這個問題更加難解,並且昧於我們永遠無法真正了解一個人的事實。一如薩克斯在母親去世之後,才發現她曾經資助了許多窮困的醫學生就學,卻終其一生隻字未提──我們看不見的,永遠比看見的部分更多,每個人都注定只會看到他人生命拼圖的一部分,畢竟,我們終究也只能參與其中的一部分。
奧立佛•薩克斯是知名腦神經科醫師。(攝影:比爾.海耶斯Bill Hayes,心靈工坊文化提供)
因此,透過海耶斯的戀人之眼所看見的薩克斯,自然有其獨特視角下的美感與愛意,讓這本書顯得如此優雅而深情,並且與薩克斯的自傳之間有著隱微的對話與互文性。舉例來說,薩克斯曾經突然問道:「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不是自己的?」海耶斯想了想說沒有,薩克斯俏皮地說:「若有這種感覺,自會知曉。」(頁135)至於薩克斯如何知曉這樣的感覺?在自傳中可以看到他詳述挪威旅行時,如何無視「當心公牛」的指標(他以為是挪威人獨特的幽默),結果竟與公牛正面相逢,驚嚇之餘摔斷了腿,手術後長達兩周都無法感受到腿的存在的經驗。(Ch.7)《不眠之城》當中,甚至也提到了薩克斯如何看待自己這本回溯生命經歷與性傾向的回憶錄:
「這書涵蓋了你的一生。」不假思索地,我說。
「那只是我的一部分人生」奧立佛慎重其事地更正,特別強調一部分。「遺漏不是沒有,但全都是事實。」(頁335)
誠實地回望,永遠知道不足,這是薩克斯看待生命與敘事的態度。這或許也因為他這一生,寫過無數腦傷個案的故事,但如果我們只用「把太太當帽子的人」這樣的標籤與症狀來記憶這些患者,某程度上也是剝奪了他們的完整性,我們知道的永遠只是一部分,包括我們自己,這是薩克斯慎重的提醒。
這不僅僅是薩克斯的故事,更是海耶斯的故事,也是紐約的故事
但是,就算隻字片語的紀錄,海耶斯也總能將薩克斯的識見、學養、對知識和世界永無止盡的好奇呈現出來,這是身兼作家與攝影師的他,以筆為快門,以深情之眼為鏡頭,將每一個相處的片段,所凝結成的文字視象。無論如何,海耶斯與薩克斯提醒了我們,精神層面的交流與建立親密關係的欲望,不僅是相容的,而且是無分年齡的;充滿哲思的對話與互相探索彼此的身體毫不相悖,更重要的是,即使在邁向生命終點之際,人依然可以捍衛尊嚴、思考與愛。
我們同樣不該忘記的是,這不僅僅是薩克斯的故事,更是海耶斯的故事,也是紐約的故事。海耶斯善感的作家之心與敏銳的攝影之眼,交集成一幅幅帶著詩意的城市速寫與浮世繪。戀人史蒂夫驟逝的創痛讓他經歷無數漫長的不眠之夜,直到拍照與紐約安頓了他破碎的心。紐約並不完美,也從不假裝完美:「擁擠、吵雜、交通、開銷、租金;髒兮兮的人行道,以及坑坑疤疤的道路,外加用令你心碎的女孩命名,帶走一切的颶風。要喜歡這裡的生活,需要某種無條件的愛。但紐約不會辜負你,總會適時給你一些難忘的邂逅。」(頁252)他為偶然邂逅的陌生人拍照,簡短的交談與他們停格的影像,遂成為無數的入口,通往紐約這座城市的複雜身世。
這些邂逅的片段,為《不眠之城》層疊出個人敘事之外的另一種厚度。完全訴諸偶然與機遇的相遇(或有時僅僅是共處同一公共空間),讓陌生人與他的生命產生了短暫交錯,成為彼此片刻的風景:其中有宣稱釣到過鯊魚的地鐵釣客、有用詩與玫瑰回報餽贈的無家男子、有為他畫下「單眼素描」的95歲老婦人、還有一眼能認出曾經載過他的,來自卡薩布蘭加的計程車司機……
《不眠之城:奧立佛•薩克斯與我的紐約歲月》作者比爾•海耶斯。(心靈工坊文化提供)
當然,也有比邂逅再深一些的關係,例如街角菸草店的店長阿里。不同於人類學或社會學的田野調查,海耶斯並非要將阿里作為紐約底層或移民社會的縮影,但透過穿插在書中的日常互動,他又確實折射出紐約社會變幻的光與影,以及低端全球化流動下的地下經濟網絡。這間菸草店,其實是間兼賣毒品、情趣用品、樂透、雜貨的複合商店。店裡賣的任何東西,阿里都不沾,但他對別人做的事也從來不置一詞,因為他深知生活在紐約,有時你就是需要一些東西來轉移壓力(頁251)。不久,同街區的另一間菸草店遭搶,阿里對於薩克斯與海耶斯的關心表現木然,彷彿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活在高風險之下本就是他們日常的一部分,但海耶斯敏銳地在平常附贈的白色火柴盒上察覺了變化,那總是印著謝謝字樣的火柴盒,如今一片空白。對此,阿里同樣不帶任何情緒,只是淡淡地說:「人都不說謝謝了,所以盒子也一樣。」「世道變了。」(頁315)
紐約並不浪漫,愛情其實亦然
世道變了,菸草店終究只能步上無數紐約故事的類似結局:租金調漲,老闆關店,半個街區外的另家菸草店是他們最後的希望,若再沒守住,紐約這地方可能就真的再待不下去了。阿里平常總是冷冰冰的樣子,在拆除店面收拾殘局時,他也沒有流露太多傷感或抱怨,但他對自己和工作夥伴的形容,某種意義上卻點出了他們何以來到紐約,何以想留在紐約:「一個穆斯林,一個印度人,一個錫克人:你瞧,我們都在這裡。每一種人都一同工作。回到家鄉,每一種人都彼此打架。」(頁358)《不眠之城》之所以動人,正在於海耶斯所納入的這每一則片段,都是人與城市互動的軌跡,是人的各種遇合,以及那些說出口和沒說出口的,情感的多種樣貌。
最後,這當然也是一本失去之書,關於失去所愛,以及如何告別。第一次,他來不及與伴侶說再見,第二次,則是必須提前看著已被疾病宣判的摯愛走向人生終點。他說,是紐約的樹給了他力量。他全心看著樹木四季的變化,感受樹對周遭環境的順應與因應,以樹為師,他發現生命就是「不棄不拒。安定而已。活著而已。」(頁271)紐約並不浪漫,愛情其實亦然,或者應該說,它們有太多在浪漫想像之外,必須面對的生活肌理,不足為外人道。但是,無論人或城市,都如薩克斯提醒我們的:能看見與描述的那些,永遠只是一部分。如同海耶斯在街頭為一位年輕藝術家拍照後的對話:
「凡你有而我沒有的,我都想要。」他說。
這話一時讓我接不上口。聽起來很美卻又非常怪異。
「我現在有的,你未必都想要,不騙你。」我說。(頁365)
本文作者─黃宗潔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牠鄉何處?城市‧動物與文學》《倫理的臉──當代藝術與華文小說中的動物符號》。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8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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