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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04 10:30 臺北時間

【陳栢青書評】笨蛋,問題不在小說不恐怖,而在於我們還沒有台灣之子──《夏之魘》

【陳栢青書評】笨蛋,問題不在小說不恐怖,而在於我們還沒有台灣之子──《夏之魘》
那些騎腳踏車在社區巡邏的少年、那些在後山在荒原露營的孩子,都將消失了。他們失去了許多遊戲,爬樹、打馬栗、他們甚至失去了夜晚。「你們這些大人如果偷走了孩子的空間和時間,你們就偷走了童年」,這是《夏之魘》的另類之「魘」吧。一個消失的童年。

陳栢青書評〈笨蛋,問題不在小說不恐怖,而在於我們還沒有台灣之子──《夏之魘》〉全文朗讀

恐怖喔恐怖,長大後的恐怖是發現,司馬中原幽幽的聲音從講鬼故事變成全聯七月廣告配音,而最恐怖的一點是,為什麼大人的我們不再感覺到恐怖了?
如果點入各類文學集散地的「鏡文學」網站,你會發現分類中「靈異科幻」和「恐怖驚悚」合起來恰是類型文學中投稿量第二多的。只次於愛情。恐怖是一門好生意。但若是問你,上一本讓你害怕的恐怖小說是什麼,你能夠第一時間回答嗎?如果再問你,請說出一本讓你感到害怕的台灣恐怖小說呢?有時候我覺得茫然和沉默也頂恐怖的。
這裡存在兩個問題,創作恐怖小說的困難。以及台灣恐怖小說為什麼大部分不恐怖?
《夏之魘》,丹.西蒙斯著,陳錦慧譯,商周出版
那我們可以讀讀丹.西蒙斯的《夏之魘》。小鎮男孩們騎著腳踏車掠過郊區斜斜坡往下的彎道,遠方天空是血一樣的黃昏,有獸夜行,床底下有東西,衣櫥後藏著什麼,大人都不知道,那年夏天,男孩們曾經對抗一整個世界的黑暗。
之於問題一,蘇童〈恐怖的夜晚哪裡去了〉代替我們問出問題:「許多朋友與我一樣失去了被文字嚇著的功能」、「一切似乎只是關乎年齡和經驗,大人們為什麼就會忘記恐懼的滋味呢?這真是令人掃興。 」,蘇童也嘗試把自己聽過,真的覺得恐怖的故事寫出來。把文章給朋友看了,「有個朋友直率地說,這故事必須講,一寫就走味了。」
文字先天上似乎瓦解了恐怖的機能。 阿刀田高的〈將鬼故事說得更可怕的方法〉回答了蘇童。鬼話連篇的他告訴讀者,讓鬼故事恐怖的秘訣側重於「說」。但為什麼恐怖被轉譯成文字,就成了一杯走味的咖啡?阿刀田高這樣申論「恐怖」與「小說」的扞格之處:「恐怖本來就是瞬間性的、生理性的、非邏輯性的,所謂的非邏輯性,便是不合理,前後不符之意,和自己的生活經驗相對照而覺得不吻合的現象,竟出現在眼前,所以才感到害怕」、「另一方面,小說的表現是持續性的、思考性的、邏輯性的,先讓讀者能接受情節的產生,小說的世界才能成立,因此,恐怖本來就不易在小說中表現,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小說之所以不易存在,大概也是這個原因吧。」
到底要怎麼讓人感覺到恐怖呢?
《夏之魘》首先致力營造並啟動的,不是恐怖,而是一種鄉愁
我倒是在丹.西蒙斯的《夏之魘》中發現一些端倪。還是要感謝台灣編輯,這本書中最有意思的,首先是書前所附的推薦與作者前言。我們會發現,無論書前譚光磊或是林翰昌在談論《夏之魘》時,都不約而同提到史蒂芬金《It》。旁及而生還有Netflix的《怪奇物語》:夏天的小鎮、「男孩失蹤」開啟一切、少年們騎腳踏車,看幻想漫畫與吃冰棒,有時喜歡某個女孩,不到愛,偏要堅決說自己討厭。成長的祕密的恐怖同步發生……
《牠》(It),史蒂芬‧金著,穆卓芸譯,皇冠出版社
只是因為故事的元素相像所以就相提並論嗎?但若再讀讀丹.西蒙斯的前言,答案藏在這裡。「《夏之魘》表面上是一部驚悚小說,事實上卻是對童年的祕密與緘默的禮讚。也描寫一個我們已經失去(或即將失去)的童年世界。這本小說之所以引起許多共鳴,似乎正是拜那個世界裡某個元素所致。」
這不是作者自豪,對小說自掛保證。「表面上是一部驚悚小說,事實上是對童年的祕密與緘默的禮讚」,這句型和「外表看似小孩,其實智慧過於常人的名偵探」一樣,也一樣指出「恐怖小說如何可能」的答案。當多數小說家與研究者鑽研「什麼是恐怖」的同時,丹.西蒙斯念茲在茲的,卻是「1960年的孩子可以自由的流連在屬於他們的世界。」是童年世界的復返與失去。
答案藏在背景裡。《夏之魘》費力經營的是電影裡總是被模糊化的背景,是少年呼嘯騎著腳踏車登上的陡坡、是夏天雨後能聞到草的腥氣的後山坡,是那個一戶一戶房子像個小城堡一樣獨立但你永遠不知道裡頭發生什麼的恐怖極了又無聊極了的郊區,是黃昏時刻空氣裡嗡嗡砸砸的電訊,是那個漫長的暑假……
也就是說,《夏之魘》首先致力營造並啟動的,不是恐怖。而是一種鄉愁。它打造的,不是猛鬼或是某種怪獸。而是一個宛然的「六零年代少年眼光看出去的世界」,它要做的不是聊齋,而是天工開物。
回頭看阿刀田高的論述,小說難以表現恐怖的原因在於「小說的表現是持續性的、思考性的、邏輯性的,先讓讀者能接受情節的產生,小說的世界才能成立,」但這樣的缺點卻成為恐怖小說另一個優點,那就是「持續性的、思考性的、邏輯性的」的文字其實是有助於建立一個世界。
既然台灣之子還沒有誕生,又如何摧毀他呢
史蒂芬金應該很有同感,他在〈讓我們來談談恐懼〉一文中提到:「我堅定地深信恐怖故事必須要做另一件事,這件事比其他所有事都要來得重要︰恐怖小說必須說個故事能讓讀者或聽眾出神一陣子,迷失在一個以往沒有,永遠也不會有的世界裡。」
打造一個世界之必要。模糊的背景其實邊角堅硬,做工實在。正是這個世界把我們裝進去,好讓一切魔怪的特寫、驚恐的轉折與奔逃得以成立。而這個世界需要一個入口。一把鑰匙,在《夏之魘》、《It》、《怪奇物語》或是其他類似作品裡,那就是「美國青少年的成長時光」。而他們將永遠失去了。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回答了第二個問題。台灣恐怖小說為什麼大部分不恐怖?我的答案是,那也許是因為,我們從沒有真的台灣孩子的緣故。
我們都講台灣之「子」──這裡的「子」特別括號,專指孩子──但我們其實沒有真的台灣孩子。我是說,不,我相信童年的記憶是存在的,集體記憶是一筆多珍貴的存款,像台灣的外匯存底一樣,你瞧如今我們可以輕易在網路上搜尋「九零年代孩子的一天」、「八零年代的一天是這樣過的」,藍博士黃金鼠紅辣椒的回收垃圾桶、八點檔的浴火鳳凰、莫急莫慌莫害怕、傍晚回家看特異功能組卡通……這些是我們共同的資產,但我們還沒有找到密碼去提領它。這些記憶還沒有真的進入恐怖小說,甚至是各類文本或影視中。我們缺乏共同的記憶結構,還沒有召喚出這樣的集體潛意識,還沒有辦法好好用一些好作品或好語言去提領、去兌現這個龐大的資產。那不只是台灣恐怖小說的問題,而是整個台灣小說的問題,也許有些珍稀的作品曾經提領出幾個零頭,但台灣之「子」──「在台灣,在每個年代,童年是怎麼過的」還沒有成為一個集體的概念。既然台灣之子還沒有誕生,又如何摧毀他呢?我們還沒有恐怖的資本,也就不會輕易感受到恐怖。
而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小說家要做的首先不是恐怖。而是創造一個世界
丹.西蒙斯《夏之魘》做到了,他打造了一個榆鎮。一個漫長又短暫的六零年代暑假。就像史蒂芬金打造了他的城堡岩、德利小鎮或撒冷地。首先有一個這樣的世界,然後有一群孩子。他召喚你進去。恐怖小說是提供一把鑰匙,一張門票,是我們的記憶與感官透過小說家的文字一起建構了其中的那個世界。然後等待毀滅。
小說家要做的首先不是恐怖。而是創造一個世界。我們要寫的不是一個恐怖小說,而是一個「這個世界終將要失去」的小說。那時才是恐怖。
《夏之魘》作者丹.西蒙斯。(商周出版提供)。
所以《夏之魘》好看。這本書另一個可以參考的部份在於丹.西蒙斯的前言。他要講的,並不是鬼怪如何恐怖,反而大量引用尼爾.波斯特曼的論述。尼爾.波斯特曼的重點是什麼呢?那剛好也是《夏之魘》的底蘊,借用尼爾.波斯特曼的書名,就是《童年的消逝》。
童年的消逝》曾在台灣九零年代出版過。尼爾.波斯特曼提出的論述是,「童年」是近代發明的。作者提到「中古世紀的歐洲,沒有兒童、童年的概念。」所以這本書首先可以是台灣一票教養專家的恐怖小說。原來所謂的教養書、親子關係在十六世紀前是上不了暢銷排行榜的。直到印刷術誕生了。年輕人透過學習進入成人世界,於是學校的定義被重新發明,「童年」因此誕生了。而《童年的消逝》主要著眼於,當電視等視覺大眾媒介興起後如何取消「童年」。電視不區分受眾是成人或孩子,作者以為最重要的是,電視取消了「知識的獨特排他性」,這是童年和成年最重要的區別。你不再感到羞恥。所有的孩子像是小號的成人。
尼爾.波斯特曼憂心電視的時候,他不知道之後還有網路呢,還有youtube和快播呢。每個世代「孩子」的定義都在被重寫。古典時代的孩子消失了。丹.西蒙斯憂傷的也是如此,那些騎腳踏車在社區巡邏的少年、那些在後山在荒原露營的孩子,都將消失了。他們失去了許多遊戲,爬樹、打馬栗、他們甚至失去了夜晚。「你們這些大人如果偷走了孩子的空間和時間,你們就偷走了童年」,這是《夏之魘》的另類之「魘」吧。一個消失的童年。沒有鬼了。沒有恐怖了。不會有危害了。但也沒有冒險,沒有壯大。
能夠感覺到恐怖,是因為我們還有不想失去的東西吧
恐怖喔恐怖,這裡才是恐怖的核心。
而這樣的恐怖在現實世界裡,在此刻的台灣像日常一樣的發生。在歌唱選秀節目把八歲小孩弄得像是二十八歲歌手濃妝艷抹唱失戀情歌的時候,在所有漫遊的、自我摸索的「只是發呆的下午」、「猛踩腳踏車沿著鐵軌遠去」被縮限成ipad的小小螢幕,和無止盡的潛力開發課程、迎在起跑線上……
所以,你有好好長大了嗎?
所以,你記得生命中最熱的夏天嗎?
那時和你勾勾手的男孩是誰?
還記得那頭陪你奔跑的大狗,或是沿著磚牆陪你走一段的橘貓嗎?
第一次怕走失於是頻頻回頭的巷子還在那嗎?
漫漫的暑假是在那一刻忽然一瞬間結束的呢?
總結一下丹.西蒙斯《夏之魘》的好看吧。為什麼小說讓人感到恐怖?第一,因為他們發生在一個宛然的、把你拉進去的世界。第二,在那個世界裡,孩子還是孩子,老丹抓住孩子的感官,也就揪住他們的心和膽子。這些孩子在不為大人所知的世界裡長大,策劃自己的冒險,和整個小鎮背後隱藏的魔怪對抗。
而這個不為人所知,是恐怖的驚/精髓(我所對抗的,你們都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我才要對抗。)也正是所謂童年的精髓。(山坡後的祕密基地、傻氣的約定;無人所知的下午漫長其實只是一瞬間的冒險。)
能夠感覺到恐怖,其實是因為,我們還有不想失去的東西吧。要好好感謝恐怖。首先先好好感謝恐怖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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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40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另著有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寶瓶文化)。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8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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