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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15 10:30 臺北時間

【盧郁佳書評】愛在外遇創傷難以言喻時──《德國丈夫》

【盧郁佳書評】愛在外遇創傷難以言喻時──《德國丈夫》
《德國丈夫》暴露外遇者心態,膽識直追小說《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陳玉慧無疑是今天的太宰治,一巴掌打醒躲在通姦罪背後裝睡的台灣。

盧郁佳書評〈愛在外遇創傷難以言喻時──《德國丈夫》〉全文朗讀

陳玉慧談《德國丈夫》成書過程和創作理念

作家陳玉慧的小說《德國丈夫》有多重要呢?我認為它就是今年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性侵是如此普遍,又如此廣受誤解,只被消費、不被真正談論。不談它,誤解它,就是性別壓迫的一部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透過揭露,掀起了反性侵運動,和對於性侵迷思的掃盲運動。《德國丈夫》同樣圍繞「外遇為什麼會發生」,精微描寫促成外遇的內外心理、文化、社會構造,打破「外遇是天性」基因決定論、「男人喜新厭舊」、「女人年老色衰」等外遇迷思。
《德國丈夫》,陳玉慧著,印刻出版
外遇是什麼?外遇經常是一種匱乏。是從夫妻權力的不對等中,產生溝通的匱乏,被各種既成陷阱所框限、製造出來,難以指認、難以談論的匱乏,導致關係的挫敗。正因為外遇的傷害之大,所以認識外遇需要有效的談論來開啟衝突,需要社會投資去預防。《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校園性侵報導《沉默的島嶼》都揭露,性侵常被性侵者包裝成外遇,先是假扮外遇逃脫性侵罪,然後受到台灣特有的通姦罪保障,只要原配威脅告受害女子通姦,受害女子便不敢聲張,縱容了無數的性侵慣犯再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帶動反性侵運動,目標之一是司法國是會議委員要求刪除通姦罪,這項努力也完全失敗了。實務上,通姦罪是太太告情婦,先生告太太,很少告先生或情夫。什麼樣的國家能拖到今天還維持這種單方面懲罰女性的體制?正是一個誤認男人外遇是天性、所以司法、社會合力保障男人外遇的國家。對於這種誤解,《德國丈夫》提供的理解,不但尖銳、而且對所有人都極具殺傷力。它非常有效,值得讀者使它生效。《德國丈夫》暴露外遇者心態,膽識直追小說《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陳玉慧無疑是今天的太宰治,一巴掌打醒躲在通姦罪背後裝睡的台灣。
連看公共電話簿都覺得是一本編得極好的書
《德國丈夫》開頭的情境就像《小王子》。《小王子》裡,玫瑰花以它的虛榮心折磨小王子,它吩咐小王子澆水:「如果你能行行好,想想我的需要……」玫瑰花幻想老虎之類的危險,儘管這個星球上沒有老虎。玫瑰花說它害怕一縷清風,要小王子把它放在玻璃罩子裡。植物怎麼會怕一縷清風呢?一發現自己說錯話,玫瑰花咳了兩三聲,好讓小王子覺得自己做錯事了。然後怪小王子沒馬上拿玻璃罩子來,更用力地咳,就是要小王子因為覺得對不起它而受苦。來到地球後,小王子後悔認真看待玫瑰花隨口說的話,搞得自己心煩意亂。
德國丈夫》講述德國作家明夏和台灣女作家「我」在慕尼黑一見鍾情,連夜聊到清晨四點,各自甩掉前任,12天內結婚,15年後打離婚官司。剛認識那天,兩人心情亢奮,連看公共電話簿都覺得是一本編得極好的書。婚後太太卻看什麼都礙眼,拖著先生不停搬家,一心追尋夢想的房子。譬如花兩年自建花園洋房,蓋好還沒住進去,又搬家。譬如屋前行道樹的葉子變稀疏,太太覺得行道樹生病了,要倒下來壓垮房子。不停搬家,結果先生看到打包用的紙箱就害怕。有錢人開捷豹跑車、到別墅度假,主角夫妻也買捷豹,朋友看了都驚訝,顯然因為並不符合收入。因為主角夫妻負擔不起兩棟房子,太太做主搬到湖邊別墅,結交有錢人,模仿有錢人的生活。久了太太嫌這批有錢人無聊,抱怨真正的名人根本見不到。冬天太太抱怨湖邊太冷受不了,都是德國先生害她留在德國挨風受凍。太太長期疼痛,也要怪先生,「權威醫生說,你對我太好了,這是我為什麼生病」。
女人生而為人,社會衡量她的價值標準就是照顧好先生
太太想去紐約訪友,先生替她買好機票,她隔天就不想去了。太太搭飛機就吵著升級艙等,住旅館就吵著要換到有view的房間,換到了就抱怨view被遮住一半。先生習慣吃白飯先倒醬油,太太不准他這樣做。太太看有錢人用什麼家具就跟著買、不停把舊的丟掉。餐桌換新一個多月後,先生反映新餐桌讓他這頭曬到太多陽光,太太怪先生隱瞞一個多月不說,現在突然找碴。先生寫作很棒但沒自信,只替人代筆匿名寫書,太太叫他寫自己的書;先生寫書,太太就叫他找工作,期待妻以夫貴。先生每次換工作,都是太太覺得好、叫他去做的夢想工作。但是先生寫稿被總編打槍、找人大改,先生噩夢連連,得了憂鬱症;但太太病痛在身、沒空管他。先生習慣開車載太太到處看病,太太這輩子就替先生去藥房買過兩次藥。先生遭到喪父之痛,太太說「活了九十歲,已經很長壽了」,從來沒安慰過他。先生不上進,太太就找高官外遇。太太婚前原本不喜歡的男友,現在一看也突然變得可愛起來。太太經常離家出國幽會,在先生身邊聽男友送的唱片沉浸在戀愛中,把男友邀回家住,先生都裝作不知情。有天先生忽然提分手,太太求助女性朋友,朋友就教太太,絕對不能讓先生知道她在想什麼,要以柔克剛……
如果讀者覺得這位太太很有事,那很多先生都同樣忽略太太,為什麼沒人覺得先生那麼有事?因為習慣了。當一個社會定義了,照顧、關愛、服從、了解需求,都是太太對先生單方面的責任,女人生而為人,社會衡量她的價值標準就是照顧好先生;先生卻像個嬰兒予取予求,頂多只要拿錢回家就好的時候,大家把太太的需要擺在哪裡?太太付出一切以後,要找誰來關愛、照顧她?好喔,沒有人?那不平衡的關係要怎麼維持?起初太太靠著愛抱持一絲希望,絕望之後卻是靠著奴隸的認命來維持。這種定義就是性別歧視,已經為隔絕夫妻溝通的高牆打下基礎,把婚姻的血管抽乾變成僵屍,長期忽略就是虐待妻兒。這種定義極不道德。
《德國丈夫》作者陳玉慧(攝影:王漢順)
回到個人的生命脈絡、特質,為什麼女主角把先生好心當驢肝肺呢?女主角說因為她很愛父親,但12歲時父親責罰了她,她哭了一中午,從此成為一個沒有父愛的人,不知道怎麼愛父親,也不知道怎麼愛其他的男人。母親18歲離家出走生了她,不知道怎麼養怎麼教。父親不斷外遇,母親離家出走。父親偏心,分禮物給妹妹,忽略女主角。母親利用女主角報復父親,父親也忽略女兒,女主角發育期天天挨餓,阿姨說她太瘦該吃點補品,父親說不用給她吃。女主角原本耿耿於懷,後來解釋父親是為她好,討厭補品,喜歡自然攝取食物營養。
父親離家,母親靠賭博排遣悲痛,用塑膠水管毆打女主角出氣。接著母親看電視廣告亂吃神藥,幻覺有很多人搬進她家,又自己摔斷胸骨、髖骨。國三時女主角放學發現母親昏迷路邊,女主角說「安眠藥吃太多了,可能是夢遊」。
女主角美化了父親,否認了母親受害
讀者知道、而女主角不知道的事:女主角美化了父親,否認了母親受害,相信母親是自找苦吃,她認同父親,覺得換成自己娶了母親理所當然也會拋棄她。只要女主角這樣想,被父親拋棄的痛苦就不見了。女主角說過好幾次,自己不是一個沒有愛情活不下去的人,但是每次下一句都會推翻這句話。女主角說,最不想淪為嫉妒的女人;然而她也說過好幾次,其實她並不怎麼喜歡這個、那個男友,但是只要男友跟別的女人講話,她就發脾氣。小說《愛情的盡頭》男主角說,自己的愛情沒有快樂滿足,只有嫉妒和猜忌,《德國丈夫》的女主角也有同樣的困擾。「沒有愛情活不下去的人」、「嫉妒的女人」,原型必是女主角的母親。女主角就是嫉妒的女人,像母親一樣。而女主角深信,只要她嫉妒,就會像母親一樣被拋棄,吃藥自殺,出去求救昏迷路邊。要逃離重蹈覆轍的噩運,女主角只能成為父親。因為全力逃避父親外遇留下的創傷,結果她世襲了外遇創傷。
女主角的女性朋友,說12歲以前最愛父親,在12歲生日那天,整天等父親回來慶生。但深夜父親下班回家,只對她說了一句:「走開。」女主角覺得那個傷心欲絕的小女孩就是自己。然而,女主角婚後寫作時,每次只要明夏靠近她,女主角就說:「走開。」
另一方面,女主角知道、讀者不知道的事更多。女主角的神秘恐懼清單很長:怕地震颱風,幽閉恐懼,密集恐懼,怕看醜陋,看電視看到暴力、色情、鬼怪、蛇蠍立刻轉台,怕搭飛機,畏光,懼高,容易暈眩,害怕和任何人決裂,不只情人。怕一些人的笑聲,太長的笑聲令她不耐。怕看路上有男人跛腳走路,半年內她在同一條街看過三個男人跛行,看得戰戰兢兢,深怕自己也變成跛腳。這在說甚麼呢?她活在外人難以想像的困境裡,亦即在與人協調上、受嚴重的資訊鴻溝所苦。就算她想向人解釋自己為什麼這樣做、不那樣做,都要耗費極大的心力,而且門檻極高,解釋通常會失敗。
不著痕跡展現受困心靈處處碰壁的認知與表達
女主角對自己的汗水過敏,她說她對自已過敏,其實她對自己的每個想法都過敏,一沾到就岔題顧左右而言他,拼命防衛。處處避諱,處處成謎,使這書難懂得像一千片拼圖灑滿一地,一千把的鑰匙堆要讀者從中找出兩兩互為鑰匙孔的那一把。行文思路跳躍、敘事破碎、前後矛盾、支線龐雜、措辭籠統、關鍵事件空白、時序不清、人稱混淆,字詞意思也曖昧不明。例如女主角解釋自己做採訪時為何和陌生人外遇,說「我生性浮誇」,「我總是被動接受別人的感情」,冰山一角,深不見底。描述朦朧參差,筆法高妙在女主角想透露和想掩蓋的衝動平分秋色,外遇的道德衝突潛伏在字裡行間,真相永遠藏在煙幕後飄忽不定。女主角不同狀態下的多種自我在互相欺瞞,撞擊出煙火墜落般紛紛的閃躲、推諉、自豪、辯解。本書透過各種視而不見、見樹不見林、指鹿為馬,不著痕跡展現受困心靈處處碰壁的認知與表達,效果完美。
所以本書像拼圖,讓讀者各自拼湊出不同圖像;像空白銀幕,任人投射自己的世界觀;像起乩,需要桌頭來翻譯才產生意義。本書讓讀者走過九個山頭猛回頭恍然大悟,把遙相呼應的線索湊起來,閱讀時就算寫個4、50頁筆記整理都絕不會浪費,豐沛生動的心理細節值回票價。
小王子在地球上回顧母星的玫瑰花,說:「事實上是我不懂得要如何了解這一切……在她玩弄的粗劣小把戲背後深藏的情感。」
彷彿我隨著他溫柔的眼光,隔著半生,回顧夕陽盡頭那對一見鍾情、在彼此眼中閃閃發亮的完美情侶。如果那一刻能持續,他們此生都會籠罩在對方專注、溫暖的光暈中。但那刻就像夕陽般逃走了,再也不回來。
多麼美好的人。
多麼痛的人生。
本文作者─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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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29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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