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張雅筑／新北市報導
「加害人服刑期滿出獄了，他可以重新開始生活，甚至可能再犯；但我，卻要一輩子坐『心牢』。」酒駕防治協會榮譽理事長陳敏香在專訪中，撫著胸口用顫抖的聲音吐露了為人母最沉痛的告白。從小就聰明善良的台大仁醫曾御慈，12年前在返家途中慘遭酒駕累犯詹震山高速闖紅燈撞飛倒地，送醫搶救5日後仍回天乏術，最後家屬忍慟讓曾醫師器捐遺愛人間。痛失愛女的母親陳敏香，事後致力推動酒駕預防與受害者關懷行動，近日接受專訪，談及酒駕議題，她滿臉無奈地指出，酒駕悲劇年年重演，制度卻屢屢被社會遺忘，而承擔後果的，始終是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受害者家庭。
「酒駕」似乎快成了台灣社會的日常，幾乎每天都可能在不同縣市的馬路上發生。從深夜到清晨，酒後上路的駕駛一次次釀成事故，輕則車毀人傷，重則奪命。今（2025）年台灣社會發生了多起酒駕案，其中最讓人心碎的案件之一就是，今年3月的21陳姓高醫大學生，到台中實習期間夜間打工外送，竟遭無照且酒駕的吳姓男子闖紅燈猛烈撞擊身亡。
這場悲劇彷彿12年前台大仁醫曾御慈案件的翻版，醫界人才再次在馬路上殞落，對陳敏香而言，每一則新聞都像是對家屬「心牢」的一次殘酷鞭刑。這回的《誰還記得他》專題報導，要帶大家重新審視這道台灣社會難以癒合的傷口。
消失的再見：遺留在斑馬線上的醫者夢
即便過了12年，談到愛女曾御慈遇害的經過，已70幾歲的曾媽媽陳敏香，眼神中那股透心的悲傷依然鮮明。陳敏香回憶那天，她說：「她當醫師平時也很忙，難得那天下午有空特別回來瑞芳娘家看我，還專程跑去燙頭髮，弄得漂漂亮亮的，那天我們母女倆還開心地聊著三天後要去花蓮玩，我們都很期待，但最後這個期待卻落空了，就因為一個酒駕累犯...」
陳敏香說，自己與女兒的感情非常好，情同姊妹也像閨密，無話不談，那天吃完晚餐兩人繼續黏在一起聊著生活瑣事，眼看時間越來越晚，陳敏香不捨地提醒女兒該去搭車回台北了。說到這裡，陳敏香頭漸漸往下低，聲音開始哽咽。她說，御慈覺得難得可以陪媽媽，所以撒嬌地說：「不用那麼趕啦，我搭下一班車就好，可以多陪你一下！」這份對母親的愛與體貼，讓曾御慈決定改搭晚間9點半的自強號。
原本應該接到女兒「媽，我到家了喔！」的報平安電話，但那晚陳敏香遲遲沒等到，反而是等到亞東醫院的來電通知。陳敏香說，那時沒想過會那麼嚴重，心裡還安慰自己，御慈是走路回家的，就算出車禍應該也就骨折而已。但趕到醫院看到女兒的老師柯文哲面色凝重地守在手術房外，又聽到柯說情況不太樂觀，大概要有心理準備，她整個人瞬間垮掉。
終於等到女兒手術完被推出來，陳敏香說：「我嚇到當場癱軟，心想『這是我女兒嗎？我漂漂亮亮的女兒怎麼變成這樣？』床上躺著的人我根本認不得，原本燙得美美的頭髮全被剃光，整張臉和四肢全都腫脹不成人形，我真的不敢相信她就是我的女兒你知道嗎？」
說到情緒激動處，陳敏香不禁顫抖啜泣。這座心牢，囚禁的是一個母親對「如果當初」的無盡追悔。曾御慈當年距離家門口僅剩幾公尺，卻因為詹震山0.56毫克的酒測值與80公里的時速，讓這段路成了永遠走不完的長途，更讓夢想當「無國界醫師」的曾御慈，救人的雙手被迫在冰冷的柏油路上永遠停格。
數據背後的代價：2019年～2024年的長征
即便社會輿論沸騰、法律多次修嚴（俗稱「曾御慈條款」），但從數據觀察，酒駕防治的成效依然存在結構性的挑戰。根據近六年的統計資料，酒駕造成的傷亡數字雖然在 2024 年有所下降，但整體受傷人數與死傷件數仍居高不下，顯示「僥倖心態」仍根植於部分駕駛的心中。
透過數據可以發現隱含的兩大關鍵：
1、2021 年的反彈與高峰： 即便法律不斷重判，2021年死亡人數仍飆升至311人。這反映出單純依靠刑責（重刑化）可能面臨邊際效應遞減。當酒精成癮者或僥倖心態者無視法律時，後續的行政處罰與預防機制更顯重要。
2、2024 年的曙光與隱憂： 死亡人數顯著下降至160人，這固然是多年倡議的成果，但「受傷人數」依然維持在每年9,000 人以上的高標。這意味著，每年仍有近萬名國人因酒駕受傷，背後代表的是上萬個失能的勞動力、破碎的家庭關係，以及無法估量的醫療與社會成本。
防治策略的轉向——從「重刑」到「工具剝奪」
陳敏香理事長在多年的奔走中發現，單純提高刑期已產生「抗藥性」。她轉而推動更專業且精準的防治策略，試圖從源頭截斷酒駕的可能性，整理如下：
1、「扣牌」是最終手段
許多累犯即使被弔銷駕照，依然會無照駕駛。陳敏香認為，唯有「拔掉車牌」兩年，讓車輛因長期無法移動而報廢或喪失殘值，才能實質奪走加害人的「凶器」。
2、打破「借車免責」的溫床
在目前的法律攻防中，許多車主會以「不知道對方喝酒」為由開脫。陳敏香堅定表示，不論車主是誰，涉及酒駕一律扣牌兩年。車主必須負起最高監管義務，不應讓「不知道」成為縱容酒駕的藉口。
3、常態化執法與科技介入
她批評政府不應只在節日進行「大執法」，而應建立常態性的臨檢網與酒精鎖機制，提升大眾對於酒駕「絕對會被抓」的恐懼感與執行難度。
我們還要多少個「誰記得他」？
在酒駕案件層出不窮的台灣，死亡新聞往往迅速被更迭，大眾的集體憤慨轉瞬即逝，留下來的，卻只有家屬漫長而孤單的承受。對於陳敏香而言，失去愛女曾御慈醫師，從不是一段已經結束的過去，而是一條必須持續向社會傳遞警示的進行式。
「生命若不在了，其餘皆是空談。」陳敏香深刻指出，台灣社會在交通安全與生命教育上仍有顯著缺口。長期以來，輿論對酒駕者「一時失誤」的寬容，往往高於對受害者及家屬創傷的實質關注。這回的《誰還記得他》專題報導，除了記錄曾御慈醫師生前救人無數的生命歷程，更試圖回應一個迫切的社會課題：當駕駛人舉起酒杯又拿起鑰匙的瞬間，那份風險並非抽象的統計數字，而是可能將另一個無辜家庭，推入永無天日的「心牢」。
這場與酒駕防治對抗的行動已逾12年，陳敏香表示，自己會持續投入倡議，直到死傷數據歸零的那天。她提醒大眾，交通安全不應只是冰冷的法律與運氣問題，而是制度、執法與社會價值觀共同形塑的結果，當大眾仍將酒駕視為「意外」而非「選擇」時，真正的轉折便難以到來。
「御慈救人的手被迫停下來了，但我會帶著她的愛繼續走下去。」 雖然最新數據顯示，2024年酒駕死傷人數已顯著降至160人，創下六年來新低，但陳敏香指出，體制內部的戒治落後與社會勸酒文化，仍是亟待跨越的門檻。
《誰還記得他》記錄下這些名字，並非為了延續悲傷，而是要提醒每一次「再喝一杯」的僥倖，背後都可能牽動著無法復原的家庭裂痕。在斑馬線與紅綠燈之間，在每一次啟動引擎前的抉擇裡，大家是否已真正將「尊重生命」置於核心？在答案真正深植人心之前，這場長征，還需要法律的威攝力與大眾的自覺，共同將那座沉重的心牢緩緩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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