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修剪陰毛,男孩清理自己,然後赴約。男孩進入陌生的空間,進入陌生人的身體,或者被進入,然後,射在裡面。事後,也許和陌生人抽一根菸,也許吃一餐飯,既交媾也交心。香港導演李駿碩的新片《眾生相》,脫胎自人生過往約砲經驗,片名來自《金剛經》:「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肉身菩薩,夜度眾生,流轉於不同的身體,離苦得樂。電影讓他獲頒本屆金馬最佳導演,評審團評語是:「該片遊走真實與謊言,藉由多段私密對話,深刻探討港人認同與離散命題,其哲學思辨獲評審肯定。」
一鏡到底/肉身菩薩 李駿碩

《眾生相》片名來自《金剛經》:「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電影脫胎自導演李駿碩的人生約砲故事—肉身菩薩,夜度眾生,流轉於不同的身體,離苦得樂。
電影中,男孩借用這個砲友的身分跟那個砲友互動,藉由虛構的謊言坦白最真實的心事,男人交換體液,也交換祕密,聊孤單與自由,聊生存與毀滅,聊在香港這個島嶼,應該離開或留下。
約砲那些小事和整個動盪的時代突然碰撞在一塊了,李駿碩說從2019年到至今人生就做二件事,監製《但願人長久》和拍《眾生相》,所以時間感知過得比常人慢,「大家都已經在另外一個時區了,可是我還困在裡面。」

10年積蓄 豪賭拍電影

你叫什麼?你是做什麼的?「我是Erfan,我是研究生。」「我是Philip,老師。」「Stefan,劇場工作者。」電影中,男孩借用這個砲友的身分跟那個砲友互動,藉由虛構的謊言坦白最真實的心事。而事實上,連「李駿碩」這個名字,也不是出生時、父母本來給的那個,「就是後來身體不健康嘛,找師父改的。」改名後他的身體好不好,我們不得而知,但駿碩,字面上是一隻漂亮的馬,征戰金馬,果真無往不利。現年34歲的他,香港中文大學新聞系畢業,隨後負笈英國劍橋大學念性別研究。2015年返港;2018年,他的首部短片《吊吊揈》及首部長片《翠絲》皆入圍金馬獎;2021年,《濁水漂流》入圍金馬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等12項大獎,聲勢浩大,他也獲最佳改編劇本獎。今年,《眾生相》和《大濛》廝殺到最後,7比8,差1票,就差1票,就可以拿下最佳影片。

雖說李駿碩前兩部電影都非商業大片,但合作對象惠英紅、李麗珍、吳鎮宇、謝君豪,皆是歷屆金馬影帝、影后。而《眾生相》多數演員是他的砲友來著,領銜演出的張迪文,其最醒目的履歷無非是電視劇《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訪問時,我說他拿10年拍片積累的港幣150萬元積蓄來拍片,孤注一擲,簡直是豪賭了。
「現在看來,因為得金馬,好像賭贏了,可以理解你用賭這個動詞,但我在拍片當下沒有這樣想啊。」也許是電影公司安排了一整天的訪問了,也許是我們訪問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托著腮,講話慢慢的,辯駁也是懶懶的。對桌訪問的兩個人,講話有一搭沒一搭的,氣氛彷彿電影裡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眾聲喧嘩 取材自人生
李駿碩說,同輩導演黃綺琳把自己當填詞人的失敗經歷拍成了《填詞L》,他深受鼓舞。加上疫情過後,祝紫嫣拍《但願人長久》找他當監製,知道了拍一部電影,資金的來龍去脈是怎麼一回事,發現拿自己的錢拍一個自己很愛的題材,其實沒有那麼難,沒有那麼複雜。去年夏天開拍,今年2月在柏林影展首映,隨即獲都靈戀人同志影展最佳劇情片、OUTshine邁阿密同志影展最佳劇情片特別提及、巴西聖保羅電影節最佳同志片,最終,是金馬獎。

攢夠了錢,就來拍片,蝕本了,就花另外一個10年再賺。他將一切說得理所當然,像是訪問時聊著聊著,嘴巴渴了,拿起桌上的水來喝;身體餓了,要去約砲止饑,一切都順理成章。電影中兩個男人交歡後對話,一人問:「何謂正常生活?」一人回答:「正常生活就是上街吃飯、去戲院看電影、瘋狂做愛。」
他中學出櫃,其實不太記得自己不是同性戀的時候是什麼樣子。若如金賽性學報告所說,世上有1/10的人是同性戀,香港750萬人口,等於有75萬同性戀,75萬欸。香港不愧是東方之珠,國際大都會。和他交手的有伊朗詩人、德國建築師、英國老師、泰國移工和台灣空少,眾聲喧嘩,卻少了廣東話。電影中,男孩住處牆上有上一個房客留下來的塗鴉:「往來無白丁」,外國砲友問男孩:「白丁是白人的老二嗎?」彷彿是替觀眾發問的。他無辜地說自己沒有不約香港同胞啊,而是拍了幾部電影,不多不少也有了些名氣,上了交友網站,網友往往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導演,我好中意你的《翠絲》噢。」
2019 傷痛分水嶺
他沒有特定喜歡的類型,約炮不分高矮胖瘦、年齡階層,歡喜作,甘願受,眾生平等。欲望來襲,在早餐店看中一個外賣小哥,UberDick,公廁裡來上一發很正常;約砲時,對方早洩,回家用假陽具安慰自己合情合理,「我覺得這些事很美好啊,不會不堪啊。30歲的時候,有一個砲友送我假陽具。以前會覺得這是很寂寞的事,我清洗了,我準備好了,我很追求,但對方沒有很想要我,求不得很苦。但現在不會這樣想,我回家靠假陽具轉換負面情緒,很平靜。這真的是30歲之後才會明白的快樂。」
肉身菩薩欲求不滿,回家抽屜裡還有一隻金剛降魔杵降伏心魔。寫劇本的技巧無他,無非記憶力很好,別人講的話他都記得,對話百無禁忌。因為色盲,他索性把《眾生相》拍成黑白電影,但創作者心思沒有任何陰影,大大方方。談藥物,談自殺,沒禁忌,沒尺度,沒成見,直到影片中若無其事地出現這樣一句台詞:「你跟你父母關係好嗎?」「2019年之前很好。」

我們的後腦勺彷彿被錐子錘了一下。男孩為什麼憂鬱?為什麼厭世?電影突然有了另外一條線索。2019年香港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島上的人後來是怎麼想的?無論說者有沒有這個意思?聽者有沒有心思?世故的人如得其情,還是假裝沒這回事,這就是亂世。他的《濁水漂流》在豆瓣上沒有詞條,遑論《眾生相》,那件事,到底可不可以談論,言論的尺度到底在哪裡?坐在對桌的他僅幽幽地說一句:「不知道吶。」
「我在香港時,發現我跟別人看同一個事情的時候,我的時間感就是比其他人慢了一點(可能我沒有工作,沒有一個所謂正常作息)。2019年到現在,(我做的事)一個就是《但願人長久》的監製,第二個就是《眾生相》。大家都已經在另外一個時區了,可是我還困在裡面。」電影中,英國教師問男孩「開窗」粵語怎麼說,一天上課,空氣很悶,學生嚷著「開窗、開窗」,有人聽著聽著就哭了(「開窗」聽成「開槍」),傷害一直來,2019年後,美國、泰國、越南也有嚴重的激烈衝突,那些傷痛和無能為力實則是一種普世情緒。
開放關係 睡醒說晚安
「或許正能勝邪的時代已經過去,變革難以成真,站出來又有什麼用?如今只剩絕望。」「我們不為希望站出來。」「那是為了什麼?」「這是我們的責任。」電影尾聲,出現一個在香港迪士尼《獅子王》音樂劇表演的黑人,其中一段英語對白接住了男孩的情緒,那是李駿碩真實世界的男友Zenni Corbin。2015年,他返港10天,兩個人就在交友軟體碰見了,交往4年;2019年,Zenni為了工作搬回紐約。聚少離多的兩個人協議開放式關係。他跟砲友說男友在國外,對方半信半疑。兩人在紐約重逢,男友的朋友看到他也說:「Oh, that boyfriend is real.」之所以拍《眾生相》,記錄眾生,也記錄10年情感 「真的可以的。約砲的時候遇到一些人可能50歲,他們從20幾歲就是開放關係,這樣30年。我們才10年。」

心上有人,還會覺得寂寞?「睡不著的時候,我很容易睡不著。我什麼樣的小事都會跟他(男友)說, 但他有他的生活,很多事最終還是一個人去面對。」寂寞的時候會特別想約砲嗎?「現在是壓力大才約。」
如果身體可以隨便給,男友跟砲友有什麼不同?「我不知道別人的砲友是怎樣,但是至少不會喊砲友的媽媽叫媽媽。我在香港,他在紐約,我們有時差,我睡了,(透過電腦、手機)對他說『 You have a good day』,我醒來起來的時候,他又快睡了,我就說晚安。」他說男友是每天要說早安、晚安的人。男友,也是會出現在他的作品《濁水漂流》《眾生相》的人。他說《眾生相》在構思的時候,一開始就想讓男友露臉,所以特意安排了大段大段的英文對白,才不致於突兀。男友,就是讓他可以在頒獎典禮大方示愛、公然放閃的那個人:「我的人生伴侶、我的製片,謝謝你讓我成為更好的人。」

感謝的話句句由衷:「有時候我覺得我是比較狠心的一個人。他是演員,疫情的時候,演員都沒有工作嘛,以為一切都會過去,但其實沒有。2022年,我去美國找他,他處在一個很困難的狀態,6個月沒有錢繳房租了。我其實有這個錢,我已經決定要拍《眾生相》,我說我可以買吃的給你,但我不能給你錢。結果他真的被趕出去,去住在收容中心,我就住朋友的沙發。」
他感謝男友,感謝身邊每個鼓勵把電影拍出來的人,「拍電影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太久,覺得這一切根本沒什麼?這幾天突然要訪問,跟很多人聊自己的生活,面對Judgement(批評) ,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荒唐…」面對我們不斷的追究,他也有了羞赧的神色。
活在當下 排毒不糾纏

希望台灣跟香港同志看這個電影?「我可不可以很坦白地跟你說?我真的沒想過不同地方的觀眾看這個電影,會不會有不同的感受。其實我沒有對台灣的票房抱很大的期望,因為《濁水漂流》的票房真的很差嘛。金馬獎的下一天我就回去香港了嘛。但佳映(電影公司)就覺得既然電影要上了,我們還是得要做點什麼,我又回來了。」
票房什麼的,一切平常心,若肉身菩薩度眾生,從打砲中都能領悟出人生道理:「我抽屜很多Pitch(投入)失敗的Project(企劃案),可以持續下去很好,不能持續下去就算了,那像約砲約到天菜,我當下很享受,本也以為他很享受,但如果他沒有回應我,再糾纏下去就太累了,不如換下一個對象。我身邊有一些導演會執著在某一個Project(項目),他的愛情也是這樣的,很Toxic(有毒)的關係,一直情勒下去的關係啊。」
順著他的邏輯追問下去:「所以你拍電影跟約砲一樣,活在當下,只求當下滿足,過了就過了?」 他停頓了,長長的停頓,臉上露出苦惱的神情,彷彿面對考卷、找不到正確詞彙的孩子,停頓超過1分鐘,也許3分鐘,然後說:「約砲是Physical,物理性。我覺得拍電影,我拍出來之後,會有一個精神上的滿足感,跟使用假陽具的平靜不一樣。這個Preference(偏愛)多一點。這不一樣吧———」拖了一個長長的尾音,像是一個男孩,訪問整個晚上,只有這一Part有起伏。本以為肉身菩薩究竟涅槃,但面對自己心愛的電影,還是動了凡心,有了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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