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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25 10:30 臺北時間

【傅月庵書評】到底誰不愛台灣啊!?──《舒蘭河上》

【傅月庵書評】到底誰不愛台灣啊!?──《舒蘭河上》
謝海盟能寫,已經自證,但到底能不能駕馭更「無據」的東西,或說「創」出一個題目來「作」呢?《舒蘭河上》光看寫作大綱,企圖強烈,計畫龐大,要以一人之力完成,確實有點如夢似幻。

謝海盟談《舒蘭河上》成書過程與創作理念

《舒蘭河上:台北水路踏查》,謝海盟著,印刻出版
1990年代初,小說家朱天心在報紙副刊寫專欄,島嶼上許多讀者因此認識了「學飛的盟盟」。那時代還沒有「親子教養」這種聽來頗假掰的名詞,大家所喜愛的,無非一個新手媽媽(那時好像也沒這稱呼),很用心紀錄下孩子成長的點點滴滴,無所謂教養,更不用以眩人,或想教人。小說家心情也許比較接近林良先生《小太陽》裡寫他幾個女兒,或更遠時候豐子愷先生畫筆下的「瞻瞻」。但無論如何,我們都因此認識了謝海盟,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
不停學飛的「盟盟」,後來如島嶼上千萬小孩一樣,進入體制,過著學校生活,身影漸行隱逝。等他再度出現於普通讀者眼前,已是2015年的事了。29歲的他寫了一本《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電影轟動,此書也不遑多讓,有人稱這是文學新人「最華麗的登場」,語氣不無諷刺成份,更多的當係妒羨,妒他的筆,羨他的有那麼多「長輩」──背負著「政治不正確」的家族命運,謝海盟一登場,便似乎註定要被更嚴苛地攤開審視。──網路如箭,眾犬吠聲的時代裡,有時想想,亞斯伯格症對他也未必不好,至少真可實踐「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而非僅唸來妝點門面,故作灑脫而已。
開拓「台北書寫」的疆界
引蘇東坡〈定風波〉詞句有原因。2010年作家舒國治出版《水城台北》,謝海盟讀後,深受啟蒙,於是堅定地在台北市整整走了七年,每日至少走5小時,探訪這一水泥城市裡,殘存的大小水路痕跡。而後化「腳到」為「手到」,寫成了「未出先轟動」的這一本《舒蘭河上:台北水路踏查》。──若非超乎常人的偏執與專注,20多歲的年輕人,誰願意這樣辛苦才寫出一本書呢?
《水城台北》,舒國治著,皇冠出版
說此書未出先轟動,也有梗:先是謝海盟曾以此書為標的,獲選「台北文學獎」年金補助,得獎後,年輕評論者曾有不同意見,直指評審有護航之嫌(果然長輩惹出禍!?)網路上鬧得沸沸揚揚,豎耳聽聞的路人,謹記在心,等著書出版,一翻兩瞪眼看好戲;次者,《行雲紀》雖也好,但如書名所言,也就一本「側錄」,報導成份居多。謝海盟能寫,已經自證,但到底能不能駕馭更「無據」的東西,或說「創」出一個題目來「作」呢?《舒蘭河上》光看寫作大綱,企圖強烈,計畫龐大,要以一人之力完成,確實有點如夢似幻。他真的能嗎?關心的人也都等著看。
終於書出了!翻讀一過,關心的人已可放心;有意見的人或也應撤回意見了。台北文學年金制度那麼多年,補助那麼多人寫出那麼多作品,真正能夠開拓「台北書寫」疆界者實為數有限,個人很主觀的看法,《舒蘭河上》當是其中極出格的一本!
把一非虛構作品寫出濃濃文學味道
臺北盆地曾經是個堰塞湖,且不只一次,這是眾所周知的,幾度物轉星移,滄海終成桑田,盆地裡卻還殘留許多陂塘湖泊,大小河流。數百年年前,先民到此開墾,胼手胝足,築堤挖溝興水利,造就了稻米水鄉。一直到1960年代,盆地裡務農多於工商,即使早成台灣首府,依然圳渠密佈,陂塘四處可見。「四十年來台北最大的改變,我以為可得一句話:由水城變成陸城。」作家舒國治在他的名篇〈水城台北〉開宗明義這樣說,並在〈水城台北之河跡〉一文中,約略描繪早被填平或加蓋成路的大小圳溝可能的分佈。謝海盟所要做的正是在此基礎上,「整輯排比,考鏡源流」,一步一腳印,將這些溝渠現貌一一找出來,其艱難可想而知。光是前置作業所用到的地圖,順手拈來就有:《台灣堡圖》、《瑠公水利組合區域圖》、《台北市市街圖》、「美軍轟炸圖」、「美軍空照圖」……以及他生逢其時,得能隨時鍵取的手機Google地圖。要挖寶,就得有藏寶圖。這些地圖以及參考文獻格外重要,可惜初版書後無附,再版時或可考慮。
製於1939年的「瑠公水利組合區域圖」(局部,翻攝網路)
「工程浩大,很難,不簡單喔~」若僅是這樣,一般受過田野調查訓練的人,多點恆心毅力,倒也不難辦到。真正讓人驚豔的是,自言不當「女同志」,決意當「大叔」的跨性別者謝海盟,把這一非虛構作品寫出濃濃文學味道:
水潭以中段的永安祠為界,下游水潭棲息灰黑吳郭魚間雜著兩三尾紅尼羅魚群,攔河堰上每每可見浮掛的魚屍,然而這群魚始終不見口數凋零;上游則是各色溪魚,往往成群黑壓壓聚在平靜潭面下的水急處上溯。永安祠公廁旁的山壁很有意思,小小岩洞佈滿起司孔般的壁面,那是海蝕洞,山中無甲子,給地殼運動抬升到深山裡,也不知道多少寒暑了。
三言兩語,鉤勒到位,兼以著色。類似片段,書中所在多有。
筆法相對層次繁複、筆調相對寬容溫柔
此書好看!摸索沿河行,拉出一個又一個人,串成一個又一個故事,說出這本那本小說的這一那一場景,有歡樂有哀傷,無論山河故人或老去的貓狗,敗廢的舊村老厝,乃至緣遇的花花草草,都耐看耐嚼。或要讓人有所不耐的當數「經過某某街幾巷幾號轉入某某路幾號……」段落,你若在家看,儘管跳過無妨;讀後心動,竟也尋河去了,彼時即知這些段落有多好、多重要。
謝海盟,王漢順攝影
乍讀此書,人們或要想起「殺人鯨麻麻」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們》的筆法,《三十三年夢》的筆調。這是明顯可見的。謝海盟當仁不讓的是,他的筆法相對層次繁複,他的筆調相對寬容溫柔,兩相摶糅,遂讓我們想起了《東京夢華錄》、《夢粱錄》,乃至《陶庵夢憶》的某種幽微心情——儘管同行有人,動保人、電影人、編劇、導演……所踩踏的亦是他所認定的家鄉土地,我們卻時時可感受到字裡行間透露出來的某種悲涼,或說自傷。這到底是因接收了太多別人的記憶而鑄就的老靈魂所致呢,還是根源於「生下來沒有完整身體」,一輩子掙扎想要擁有而不可得的無奈呢?
有不待風吹而自行散落者,人心之花是也。憶昔伊人之深情摯語,一一了無遺忘,而其人則成路人矣!其別蓋過於死別焉。
《徒然草》名句,老掉牙的東西,看完書,想起了,隨手記在書後,無來由。另外一個疑惑,就藏在心裡了:「到底誰不愛台灣啊!?」

本文作者─傅月庵

資深編輯人。台灣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肄業,曾任遠流出版公司總編輯,茉莉二手書店總監,《短篇小說》主編,現任職掃葉工房。以「編輯」立身,「書人」立心,間亦寫作,筆鋒多情而不失其識見,文章散見兩岸三地網路、報章雜誌。著有《生涯一蠹魚》、《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天上大風》、《書人行腳》、《一心惟爾》等。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5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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