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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12 10:30 臺北時間

【傅月庵書評】在你死後,我沒能為你舉行葬禮──《少年來了》

【傅月庵書評】在你死後,我沒能為你舉行葬禮──《少年來了》
作家一般都從自己的身世寫起,好(good)作家會將自己的身世連繫到時代,寫出時代風貌;最好(great)的作家不但寫出時代,更且寫得出「人間條件」(Human condition),從而點檢人類命運。

傅月庵書評〈在你死後,我沒能為你舉行葬禮──《少年來了》〉全文朗讀(聲音:張幼玫)

最寒冷的冬日。闔上書,我閉眼彷彿就能看到暗夜大堂裡那名青澀的少年。燭光搖曳掩映之中,他正半蹲踞著身子,用力挪動一具具的木匣子,想多騰出些空間。因為再過不久,更多的棺木跟屍體就要進來了。
《少年來了》,韓江著,尹嘉玄譯,漫遊者文化出版。
那是1980年5月南韓全羅南道光州市道廳的尚武館。黑夜降臨了,而黎明遙遙無期。
前一年秋天,總統朴正熙突然遇刺身亡,國家陷入緊急狀態,掌握兵權的陸軍少將全斗煥發動政變,成功奪權。引發全國動盪,學生、工人、市民群眾紛紛走上街頭抗爭。民主運動,風起雲湧。
民風向來強悍,且具有強烈「反對」傳統的光州,抗爭尤其激烈。此年5月,強人全斗煥宣佈「全國擴大戒嚴」,凍結國會與政治活動,嚴禁一切批評政府或國家領導人的行為言論。此外,更下令逮捕出身全羅南道的民運領袖金大中。此一舉動讓光州的抗爭愈發激烈,已被強制停課的大學生幾乎全數湧上了街頭。
「五一八」成南韓人心中永遠的痛
5月18日,全斗煥調動空降兵部隊進駐光州,封鎖全城、強硬鎮壓。一方是全副武裝的軍隊,一方是手無寸鐵的學生、市民,結果如何?不想可知。一如「二二八」之於台灣人,「六四」之於中國人。日後,「五一八」也成了南韓人心中永遠的痛。
韓江住過光州,10歲時全家北上搬到了首爾。正是那一年秋天,從家鄉來的小姑姑與父親談起了所執教國中的一名學生,故鄉的老房子……越講越壓低音量,不想讓小孩聽到。好奇的小女生韓江卻在偷聽大人談話裡,記住了少年的名字:東浩。
隨著時間流逝,小女生長成了大學生,大人們所談的種種,她終能瞭然於心,知道那是一段怎樣傷痛的往事。20歲那一年她返回故鄉,特別跑到墓場去尋找那名少年的墓地,事情自然沒有結果。但12歲時偷看父親深藏在書櫃內層那本禁忌的攝影集,尤其那個被刺刀深深劃開臉部,微張一隻眼的另一名女孩的面孔卻不停在她心裡翻攪著。
又過去了許多年,青年韓江成了韓國文壇最具潛力的新秀作家,眾所矚目,評論家看好她能跳出舊有的文學框架,寫出一些不一樣的東西,譬如「絕望至極之中才可以感受到的那束微弱救贖之光。」這時已經是新世紀2010年以後了。
沒有人是局外人
韓江決定寫光州事件!為什麼?不得而知。也許為了安心,也許為了其他,動機的事,從來幽微難說。但寫成後的《少年來了》裡面有幾句像詩的話,或許可讓人細細追索:

在你死後,我沒能為你舉行葬禮 導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場葬禮。
所以,她想為這個歷史事件舉辦一場葬禮!?這是談何容易的一件事?也因此,即使從少女時代就已開始準備,等到正式著手時,韓江又花了一年半的時間蒐集資料,返回現場,感受流逝的氛圍,然後,「往往寫不到三句就停筆,然後又折返回家,常常需要放空發呆好幾個小時,什麼事也不做……這些血淋淋的事實,就如同一把長矛般刺穿我的身體,閱讀這些資料所帶來的後座力就是這麼強烈。那段期間我經常在夜裡做惡夢,幾乎要放棄寫這本書。」韓江接受訪問時說。

在你死後,我沒能為你舉行葬禮, 導致我那雙看見你的眼睛成了寺院; 我那雙聽見你聲音的耳朵成了寺院; 我那顆吸著你氣息的肺也成了寺院。
韓江。(PHOTOGRAPHY@Baik Dahum)
2014年,「葬禮」終於完成。這場葬禮,與葬者6人,有逝者,後逝者,未逝者,韓江以多面的手法,運用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觀點,打破生死界線,讓人不停親臨歷史現場,面對殺戮刑求,逼問一個又一個的問題。韓江的才情,從他選擇主角人物(少年、少年之友、女編輯、大學生、女工、少年之母),安排出場順序(始於子而終於母),便得見一斑,至若貫穿其中的親情、友情,以及近乎實況的細膩文字,都屬餘事矣。
整體而言,韓江最是震撼人心的,一是「其後」(これから),套一句小說常用的套語「我等本是善良的孩子,出門在外,忽然被一拳打倒在地,支離破碎……」然後呢?悲劇已然發生,殺戮一時,終究要過去,「其後」我們怎麼辦?該如何掙扎活下去,或不活下去?死者已矣,生者何堪。韓江用了有限的篇幅去講鎮壓屠殺,卻花費許多的篇幅去描述倖存者的遭遇。「要據實寫下,不要讓任何人再汙衊我弟弟。」〈尾聲〉裡少年的兄長跟作者這樣沉痛要求。看到這句話,我們或可明白,倖存者不僅是死裡逃生者,但只要「看見你的眼睛、聽見你聲音、吸著你氣息」的都屬倖存,沒有人是局外人啊!
「韓國的韓江」一躍而為「世界的韓江」
其次是「國家」。國民納稅供養的軍人,原本是用來保國衛民的,如今卻以「國家」的名義暴力屠殺國民,其中顯露的強烈「背叛」成份,自是讓所有逝者無法瞑目,生者悲憤欲狂的根源:

究竟為何要為遭到國軍殺害的老百姓唱國歌?為何要用國旗來覆蓋棺材?彷彿害死這些人的主謀並非國家一樣。
少年東浩始終不解,少年世戴死後靈魂遂還想去問問那些人「到底為什麼要對我開槍、為什麼要殺我。」

「這仇我一定要報。」 「你在說什麼呢?」我嚇了一跳,對他說:「你弟是被國家殺死的,要怎麼報仇……」
少年的母親同樣不解,答案也只能在風中飄啊飄,留待一個又一個世代去琢磨了。
作家一般都從自己的身世寫起,好(good)作家會將自己的身世連繫到時代,寫出時代風貌;最好(great)的作家不但寫出時代,更且寫得出「人間條件」(Human condition),從而點檢人類命運。從這個角度來看,2016年韓江榮獲曼布克國際文學獎(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誠然名下不虛。而《少年來了》,當是她從「韓國的韓江」一躍而為「世界的韓江」關鍵轉折的一本小說。我深深以為。

本文作者─傅月庵

資深編輯人。台灣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肄業,曾任遠流出版公司總編輯,茉莉二手書店總監,《短篇小說》主編,現任職掃葉工房。以「編輯」立身,「書人」立心,間亦寫作,筆鋒多情而不失其識見,文章散見兩岸三地網路、報章雜誌。著有《生涯一蠹魚》《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天上大風》《書人行腳》《一心惟爾》等。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6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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