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2018.06.12 10:30 臺北時間

【朱天心專欄】一個小水罐

【朱天心專欄】一個小水罐
如何置放那一個個小水罐真是一門學問,要隱藏得正正好,不被人族發現翻倒踩扁清除,又得被貓們察覺飲用。所以,我每又窺得那一個謙卑的、藏在小葉冷水麻叢裡的小水罐,總感到溫暖和不孤單……

朱天心專欄〈一個小水罐〉全文朗讀

2017年三月,台北市永康街2號2樓的希羅斯咖啡館被星巴克取代,目睹又一家獨立咖啡館被連鎖企業取代,我只能做到,不再去、和保留著記憶。
因為之前的10年,以筆為業的我們3個人,是不分晴雨颱風、週末、假日(真的,例如除夕那一天,一定要問清他們大年初幾才開業),都前往報到,唐諾的《世間的名字》《盡頭》《眼前》在此完成,海盟的《行雲紀》《舒蘭河上》亦是,我的《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和《三十三年夢》也在此寫成。
總是上午9點進咖啡館,下午2點離開(腦力有限,再坐下去就不像了),附近的幾家小店輪著解決中餐,就也吃不膩,此外還可「正記」、「信遠齋」帶些晚餐菜、東門市場蒐羅些收市前隨便賣的蔬果、修傘修鞋換鐘錶電池……,我們再自然不過的生活圈,也因此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熱情女子很快發現我的衣物總沾有貓毛
當然還有當時的松青超市(現在的寶雅生活雜貨),超市地下室一角有個小小的補衣鋪,重要極了,尤其對我這終年夏季一套冬季一襲類制服的穿衣習慣,不時的在給貓餵藥或戲耍時遭扯破的衣物得以修補,重要性不亞於醫院。
補衣鋪是兩名女子在經營,一熱情的東南亞籍外配或港人移民?(口音讓我難以判斷),一終日埋首在縫紉機前長相似原住民的安靜女孩。熱情女子很快發現我的衣物總沾有貓毛,儘管送修前一定洗滌過,但可能是當日身上的沾連所轉印的。
因此我們聊起貓事,才知這塊街區(新生南路、金華街、信義路、金山南路所圍成的)的街貓全是她們在餵養,我吃驚極了,那、那隻天氣好時會在希羅斯窗前曬太陽的剪耳三花貓是你們TNR的?那秀蘭對街空屋牆頭的白臉腹虎斑?松青大樓停車場旁那隻黃虎斑好一陣子沒見了……,「那是黃弟弟,胃口不好抓去檢查出口炎好可憐,現把牠放在張小姐家治療照顧。」
小黃弟弟得此藥,立即開始進食
我們像是失聯的地下黨員同志,急急交換著不會有人知道並解讀的情資密碼,這我也才知她們的上線張小姐是鋼琴老師,專教課後的金華國中學生,她負責賺錢提供貓糧、醫療、絕育的所有費用,原住民女孩負責每天定時定點餵食和觀察紀錄。
建議並教會她們如何加入市政府動保處的「街貓TNR計畫」,我說我有某種動物醫院配方的治口炎藥可提供給小黃弟弟,是一種揉合了抗生素、類固醇、維他命、開胃藥的雞尾酒製劑,適口性高,適於餵一天只能見面一次的口炎街貓,惟副作用是長期服用會導致糖尿病,但口炎絕症的生命是月計,糖尿病是年計,權衡過後,我們會選擇以此做為支持性治療。
小黃弟弟得此藥,立即開始進食,我們前以低價後以被捐贈得此藥(醫院知道我們在長期照護街貓故),所以我們不收她們藥錢,但張小姐立即託她們贈了我們一大盒甜食。
他們(好吧我們)是造成了地球上動物們所有悲慘受苦的禍頭子啊
長期以來,愛媽或該說動保志工老被描述成一群眼中只有動物沒有人的怪物,包括我過去的摯友也如此定調我。我的經驗正相反,邏輯來看其實更簡單不過:會對眼前的受苦動物不忍的人,怎不會對更大型的靈長類哺乳動物的受苦視而不見並袖手;反之,會對眼前的受苦動物搬出各種堂皇怪異的理由以轉移其不作為的人,怎會對其他人族心軟同情並伸援手?
──雖然,我們關起門來時,常無顧忌的忘情痛罵殘酷的人族,因為他們(好吧我們)是造成了地球上動物們所有悲慘受苦的禍頭子啊──
曾經在台灣國族動員最烈的那些年,每臨選舉,如我這類父輩四九年來台的所謂外省人二代,總會被或正經或獵巫的質問「認同問題」,我被一位立委之妻所成立的基金會以研究計畫之名訪談,其中一題是「兩岸戰起你會選擇哪一邊?」還有一題「你所認同台灣的是什麼?」(那時尚未有『台灣價值』之話術),對前一題,我回答「答了算數嗎?就信了嗎?其他族群也得同樣回答嗎?」後一題,我答「一個小水罐」,不是人稱自豪的民主、軟實力、「文明」,不是101大樓,不是自我感覺最美風景的人……
街貓長期、是靠這冷氣的點點滴滴飲水維生的
一個小水罐。餵流浪動物的人都知道,飲水往往比食物更迫切更重要,○七年,郝龍斌市長開罰冷氣滴水後,我熟悉的動物醫院的醫生不只一次的感嘆「奇怪,近來街貓得腎病和泌尿問題的特別多。」舉此例,無意批評此政策的對錯,只想說明,原來街貓長期、尤其在這種動輒十來天不下雨的酷暑,牠們是靠這冷氣的點點滴滴飲水維生的,所以置水是照護街貓不可少的工作,但這微不足道的工作在中產愛乾淨的台北市卻困難極了,街角任何一個有水的容器總會引發登革熱的疑慮恐慌,儘管其中的水是每日更換不可能有孑孓的。
所以,如何置放那一個個小水罐真是一門學問,要隱藏得正正好,不被人族發現翻倒踩扁清除,又得被貓們察覺飲用。所以,我每又窺得那一個謙卑的、藏在小葉冷水麻叢裡的小水罐,總感到溫暖和不孤單,因為那後面是如何的有一顆人族熱熱軟軟的大心在著。
是這樣吧,可以容得那樣一個水罐和人心的城市,是我願意留下存活的地方,反之,若有一天,這城連一個水罐都不得容身,是我該離去的時候了(雖然我從未想過要去哪裡)。
這,該可以算是一種台灣認同吧。
朱天心(朱天心提供)
作者小傳—朱天心
山東臨胊人,1958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獵人們》等。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7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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