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2022.03.04 05:58 臺北時間

【天真是我的罪2】幫父母寫信到大陸 地址變了才發現路名變「文革路」

友人喚陳健民「陳四萬」、「四萬大叔」,原因是他總是笑口常開。
友人喚陳健民「陳四萬」、「四萬大叔」,原因是他總是笑口常開。
陳健民是雨傘運動中倡議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始作俑者」之一,上從父母,下到兄弟姊妹,2019反送中運動之前,幾乎全家反對他參政。倒不是基於政治立場,而是基於擔憂。他憶起2014傘運時期,「有次情勢很緊張,媽媽打電話來説:『欸,你今天在電視上講話能不能小心一點啊?你這是在批評政府、攻擊特首啊!你這樣可能會害了家人。』我很生氣,把電話掛掉。」陳健民舉起手刀劃破空氣,在空中做了一個怒摔電話的姿勢,「我說:香港你們沒份嗎?蛤?我們每個人都有份的。」

1979年3件事,改變一生

陳健民來自底層家庭,父母於1949年逃離中國。之所以得逃,僅是因陳父曾在麻將館替人端菜倒水,因而被打成黑五類。「他真的是(從潮州)跑下來(香港)的…他人生教訓就是:哪裡有共產黨,你就跑。所以他對我參與政治,很難接受。」
2代港人家庭教育大抵如此。他其實都理解,「家人是典型從大陸下來那種,都說香港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安定生活就好,什麼事都不要管。他們就是逃避政治才來香港。為什麼下一代要重新跑進政治裡頭去?捲進去有什麼好?」
雙親教養嚴格,他既不曾學壞,卻也不愛念書,一路就讀區裡最爛的中小學,「我覺得學校像牢房,休息時,我就把頭儘量往外伸。」他作勢掐住校園白鐵欄杆,把頭卡進縫隙,努力往外伸長脖子,「很多時候我都擔心,會不會沒法把頭拉回來?」
一旦探出頭,就再也拉不回來,童年嚮往也許已經隱喻了他的一生:1977至1978年間,18歲的陳健民基於好奇,騙媽媽說要帶弟弟去參加繪畫比賽,偷偷跑去參與當時轟動全港、反校長貪汙的金禧事件。受此社會運動啟發,他高中多讀1年,隔年考進香港中文大學社會系,原想研究生命母題貧窮議題,卻因1979年台灣爆發美麗島事件,施明德妻子艾琳達前往中大演說;鄧小平提出「中國必定會在適當時候收回香港」;同年,魏京生在中國被捕。「哇,兩岸三地發生這3件事,我一生研究,從那起點開始改變了,」我們好像又看到那個熱血港青,「我要研究中國民主化。香港前途是沒可能跟中國分開的。只要中國有民主,香港才有得救啦。」他大學畢業做了4年社工,領獎學金負笈美國耶魯大學,專攻政治社會學及中國研究,博士論文研究中國貪汙。
1980年代,大學生陳健民(右1)和參與社會運動,向港府爭取在港島東區興建新醫院,左1為朱耀明。(陳健民提供)
「他是一個奇特的人,每件事都正面看待,有點像服務型領導者。」政大社科院前院長江明修觀察,陳健民有國際號召力、知名度,具領袖氣質,還樂意服務旁人。開研討會時,陳健民曾因擔心下場遲到,幫現場的教授提包,提醒大家趕場。在江明修眼中,陳健民行事謹慎,「他曾是社科榜首,港英政府當年對陳健民很器重,英國人邀他擔任顧問,他拒絕。他對殖民者還是很有意見。」
少年當年有大志,看在父母眼中,卻擺明唱反調。「從小爸爸說:你不要關注政治,可是他不自覺,他常罵共產黨。」父母不識字,他常替父母寫信給大陸親戚,「老家地址改名了,我問爸媽,親戚搬家嗎?他們說:沒搬家。」那條路被改成:文革路。
幼時陳健民就知道中港關係隱晦複雜。「他們表面上說中國大陸多好多好,我不信。」他長期替父母收信寫信,給老家寄油寄米,約略拼湊出大陸「美好生活」的真相。當家中買了第一部音響,全家沒享受過,爸爸直接寄回老家,「老家親戚寫信來說:你們送的東西不是最好的,淨送些爛東西給我們,」陳健民氣得回信大罵:「我自己都沒用過這麼好的東西啊!
陳健民研究室裡都是民主化相關書籍,他說還有大批書放在香港的家,來不及帶來台灣。

20年心血,全成搖搖和遙遙

陳健民在徙置區(Resettlement Area)長大,那是港英政府為安置貧民,大量興建的區域,電影《古惑仔》裡陳浩南等人逞凶鬥狠,成長背景即在此。屋內逼仄,壁上互通,踮起腳即能窺得鄰家,毫無隱私。陳健民總睡地上,夏夜酷熱,他自備床褥,在屋外席地而睡,夜半逢雨,他便抱床起身,幾次找無遮蔽處,索性抱床站路邊等雨停。後來父母嚴禁他睡街上,是因黑道在此橫行。
現代港片場景是他兒時日常。徙置區龍蛇混雜,他不時見人火併,砍手斬腿。問他鄰居常常一言不合就開打?「也不會,」他笑得意味深長笑,「怎麼會這麼簡單?黑社會有利益之爭,爭地盤就會打起來啊。」
黑道不可畏,陳健民最深的恐懼,是公廁的一地大便。徙置區沒有獨立廁所,一家鄰公廁而居,「爸爸常跟我一起提水去洗廁所…如果不洗,我們就是受苦那家人。」「大便不會按照你想像落在溝裡。蹲的地方就已經有很多大便,滿滿的。」他見人在此吸毒,吸完倒在糞便中,他要報警,遭父親斥回來:不准管別人的事。那間公廁困擾了他整個童年,成年後,他不時夢到相同場景,夢中糞便遍地、無從掃起,「相對起來,監獄的廁所已經不算什麼。」
2014年9月,占中3子陳健民(左起)、戴耀廷、朱耀明以剃頭方式,抗議中國全國人大常委會決定不給港人真普選。他們表示,剃光頭即「剃無可剃」,換句話說,香港已「退無可退」。(達志影像)
另一個讓陳健民不懼獄中如廁環境的原因,大概是因他長年往返中港。他在書中提到,獄中廁所再臭,臭不過中國農村的茅廁。青壯時的20年都投入中國了,從研究公民社會問題、參與培訓NGO人才、推動成立基金會並協助募款、演講寫文章出版雜誌,「各種嘗試有關公民社會的事,我都盡量去做。其實我把它(建立中國公民社會)看成我人生最重要的事業。」「對我來講,這是為了將來中國民主化去做一個鋪墊。沒有公民社會,我覺得談不上什麼民主啦。我覺得,其實我花一生做一件事情,就夠了。」
發起香港占中運動,意味他一生投入的事業將無以為繼,「我知道沒可能再回去中國。我要把我10多20年的事業放下。」占中3子於2013年3月發布「讓愛與和平占領中環」信念書,同年中,一場論壇邀他前往深圳演講,主辦單位臨時告知「因為一些不可抗拒的原因」場地無法使用,演講取消。後來一些大陸粉絲寫信給他,表示當天場地沒問題,只是臨時換成一個無關的演講者。「後來,大陸朋友就下來(香港)跟我解釋,這是廣東省公安廳下的命令,不許我(在大陸)做任何公開活動。」不同管道人士開始勸陳健民別進中國,最好連澳門都別去,「(大陸)朋友跟我說,你可能過馬路的時候,有車會撞過來;或你回飯店時,房裡被放了一個女人。」
更新時間|2023.09.12 20:41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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