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2024.03.18 13:52 臺北時間

活在一部恐怖片 周耀輝訪談錄

詞人周耀輝近日為《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來台宣傳。
詞人周耀輝近日為《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來台宣傳。
Q:《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十年前在香港出版,雖是舊書重發,但對台灣讀者是可否跟台灣一本全新的書,可否對我們介紹,為什麼此時此刻需讀這本書?
A:這個概念是出版社的好朋友提出來的,我其實也沒有想過要再版這件事,但朋友說,它出以前還非常年輕的人,以前不看書,現在可能會買來看。她跟我說了這事之後,我同時也想到,其他書也出版很久了,也可以再版,但她選擇這本書《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作為第一本在台灣再版我覺得特別有意思。我相信大家都知道,當下這個世界有太多太多越來越多叫我們應該可怕的地方的發展出現,那麼我們現在再出版這本書,好像十年前一樣,我其實沒有辦法去叫大家什麼都不怕,但在我們經歷過很多很多可怕的事情之後,我們可以再面對這些恐懼。好像當時我寫的序言,我覺得其中一個關鍵詞是「假如」,雖然太多事情可怕,但是我們還可想像,我希望我的一些書寫可以讓我們繼續想像,恐懼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我們應該怎麼做?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該說出來。但我相信每個人都要處理自己的恐懼。我格外希望這本書再版,因為我需要感覺跟其他人在一起,可能其他人也會有同樣的感覺,那麼,好像世界經過了很多、很多的變化以後,我們還在,恐懼讓我們同在,如果我們多一些假如,我們也許會少一點可怕。
Q:廣場恐懼、自由恐懼、貓咪恐懼、蜘蛛恐懼.......這本書從A到Z羅列各式各樣的恐懼,一開始讀這本書的時候,因為我不曉得這是一本再版的書,覺得它應驗了很多世界局勢的發展,尤其是香港,讀到你說「香港此時此刻好像一齣恐怖片」,雖然你講的是其他的事,但我覺得毛骨悚然,覺得那個是一個太精確的預言,有人給你這樣的反饋嗎?
A:一開始寫作,是從A到Z,每個字母找一些恐懼症,然後憑藉自己的想像,把它變成一個帶著若干真實,還有虛構的一些文字。我在序言寫道,當時其實是帶著很多的天真才可以寫這本書。可能反過來說,現在我會多了一點害怕,我會不會看到這些種種的恐懼的時候,還寫得出東西?我也不知道。但反正已經寫了,在我來說就是,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我們作為人,其實也是活在很多恐懼之中,我希望就是我們學習怎麼跟這些恐懼共存,然後自己的求生之道。好像我一樣,在書寫恐懼的時候,我自己找到很多書寫的樂趣。
Q:讀這本書給我的樂趣是像是讀卡夫卡那樣的樂趣,有人講話講一講,一隻蜘蛛掉到嘴巴裡,或者在空曠的廣場走著走著,突然就有一種溺水的窒息感,這是你想像出來,還是真有朋友有這樣的經歷?
A:完全是想像的,比如第一則寫關於蜘蛛的恐懼,情節是虛構的,但其實我是一直在想,就是為什麼我們會怕蜘蛛?去尋找恐懼的原因,這些,你說,是完全虛構嗎?也不一定,因為情緒是真的。
Q:所以這些鈕扣恐懼、恐懼勃起陽具、都是真實存在這個世界的?
A:它是真實存在在世界裡頭。因為我是寫歌詞的,寫歌詞的人就有一種壞習慣,就是要知道清楚的deadline,那麼你就會寫了。例如有人要寫一首歌,發這首demo給我,要我寫歌詞,我們約定一個時間交稿。寫專欄也是,我需要固定交稿時間。我在書上說了,我那時候在德國,海德堡,一個春光明媚的地方,有人找我寫專欄,兩個禮拜寫一次,大概是可以,我想,我想像是一年吧,52個禮拜,兩週交稿一次,就是26週,等於26個字母。然後我又在海德堡這樣一個很像天堂的地方,就是明信片上的那種漂亮小鎮,每個人臉上看起來都很快樂,我會想生活在這裡的人會不會,比我們更少一點可怕?反過來又想,如果這裏不是天國,它是地獄,又應該是什麼模樣,然後我才做一些研究,去翻找文獻紀錄,從A到Z研究我有興趣的恐懼,然後把它們連結起來,變成一個故事。
Q:你的書寫似乎都有一個非常清楚的架構,這本是這樣,寫身體髮膚那本《一個身體兩個人》是這樣,寫媽媽那本《紙上染了藍》也是這樣,你是否很怕脫序,我突然很好奇你是不是那種生活很規律,行李箱都要收拾得很乾淨得那種人,假使書寫都有一種強迫症,要求有一個漂亮的格式,我無法想像這樣的人的生活會有多在乎規秩?!
A:大概是這樣子吧,如果要創作的話,紀律的生活是必須的。因為我還有教職,還有私生活,我也不可能整天到晚都在工作,譬如天黑了,我就停止工作了。如果我要保持這種習慣,,那麼我必須要有紀律,白天八小時的工作時間,其中幾個小時給創作,幾個小時給教職和研究。紀律的另外一個面向就是,我還是喜歡享受我自己的生活。
Q:可是這樣子會不會變成一個無趣的人?談戀愛如果太規律,就太無聊了啊,情感讓人家覺得非常迷人,就是因為它沒有辦法讓人預期啊,還是你會很害怕在一段感情沒有辦法掌握?
A:你這樣問非常好,我似乎很多事都需要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但是呢,如果我回顧我自己一生,好多好大的決定,比如說離開香港,或者離職,都是非常感情用事。像我92年離開香港,就是因為愛情嘛。就是這些應該好好坐下來,慢慢的去思考的事,我就是好像很快就可以做到決定,也看不到自己很理智。我的規律只在日常的生活的安排。我覺得,關於感情的重大決定啊,是跟著自己的心,這是控制不來的。但是在日復一日感情的經營,是需要紀律的,這個就需要比如說,你愛一個人,不可能一天到晚說我愛你啊,你還是要做什麼,例如過情人節,這些非常庸俗的事情,但作為一個好的愛人時候,你需要節目表達你自己的感情,這些都需要經營,都需要紀律。
Q:回到這本書,它描寫的恐懼都非常的超現實,你是刻意避開那些日常的恐懼嗎?
A:我的回答可以有幾方面。第一個方面就是我覺得選擇這些超現實的恐懼,作為虛構的創作,可以發揮的空間更大,可以天馬行空。第二就是,有時候你會覺得這些恐懼乍看不常見,,譬如說廣場恐懼,會比較常見的可能是社交恐懼。但換個角度,所謂社交恐懼,其實也是某一種空間的恐懼,好怕見到其他人,所以有時候,它們會有相像的地方。只不過,就好像我們寫歌詞或者是做其他的文藝創作,我們要藉某一些事情把它誇張,那麼我們看的時候,就可以進入不同的世界。
Q:雖然這本書裡多數的恐懼都是你想像與虛構的,但你有沒有偷渡一些你本來恐懼的事物,把這些情緒放在書裡,當書寫完,心裡面本來害怕的,後來不怕了?
A:沒有呢,但是呢,其實我一直在想。剛才我跟你說蜘蛛的這個問題,我很怕。我不是特別怕蜘蛛,我怕蟑螂。我還是在想,為什麼我怕?我怕什麼?所以我一直在想,這有什麼方法可以克服?譬如有一個箱子上面有很多蟑螂,你就把你的手放進去,經歷過這樣一次,你可能就不怕了,但還是沒有這樣的勇氣。
其實我也在想,我們到底要怎樣才不會害怕?其實對我來說就是好奇。我見過很多的爸爸媽媽,就是要小孩子不要這樣,不要那樣,因為世界很危險,到處都是危險。這樣的大人很多,對年輕人也是一樣,恐懼是因為害怕未來不知道怎麼樣,所以對我來說,我就覺得,我希望他們可以多一點好奇,可以去冒險,或者是對還沒有去過的世界的路試試看。不管是這個書,還是我的歌詞,這是是比較貫穿的一個主題。
Q:作為一個寫詞的人,這樣的態度是如何反映在你的歌詞裡的?
A:感情裡我們什麼都怕,怕失去愛情,失去你所愛的人。我覺得可以做的就是,先設想這些可能會出現的情況的確會出現,那麼你可以怎麼樣?譬如說,當你所愛的人真的不在,你可以怎麼樣?是不是你就跟他一樣不存在,還是,我會覺得有一個我不知道的世界在等我,我可以再來過?克服恐懼的方法就是什麼都不知道,就可能會什麼都不怕。但是我們常常會覺得,什麼都不知道,就會想到不好的發展。譬如說,你失去了你的情人,怕從今以後我就找不到一個像他這樣愛我的人。但是我們可能不知道,也許會有更愛你的人出現,我們很少會這樣去想,我希望我們會這樣想。我寫的歌詞,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想著,光是害怕失去,同時什麼都不做,是沒有用處的,恐懼有時候是一種力量和靈感,讓你去好好地去擁抱現在還愛的。
Q:你怕老嗎?就是我每次見你,都在你身上看不出年紀這件事情?
A:我怕啊。但是怕又怎麼樣?就是當我害怕的時候,我會同時對自己說,應該要好好面對自己了,要規律生活,天天運動,吃好一點營養一點的東西,光是坐在這邊怕是沒用的,還得看自己怎樣可以避免它的出現。,是我看我可以怎麼樣,就是同時避免它出現。
Q:在你現在這個年紀,愛情是什麼?
A:愛情對我來說是叫我感覺自己正在活著的一件事情。但其實我很怕直接回答這一題,因為我已經62歲,一個62歲的人逢人就說愛情裡的感受,感覺會讓自己變成一個role model,愛情裡面是沒有模範這件事的。但是我必須要說就是我還是覺得,能夠感受愛情,對感情有期待,還是很重要的事,不管對我的生活,對我創作都很重要。
Q:剛剛我同事在幫你拍照,我就偷偷拍你一張照片,傳給我朋友說「周耀輝現在長這樣,還可以穿這樣FIT的牛仔褲,是令人很生氣這樣子」,我可不可以講你之所以還能保有一個體面跟優雅的外在,是因為恐懼老去?
A:我覺得我的可能最大的恐懼,可能是侷限了自己的想像。就是不管是周耀輝的創作,不管是周耀輝的愛情,或周耀輝這個人,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沒有甚麼可能性了。我覺得,與其說實害怕,就是說我不想自己一直是這樣。好像現在這個頭髮,我在疫情時間,不能剪頭髮,不如就把頭髮留長,我本來是打算燙頭髮,但我想再燙頭髮之前,如如染一個沒染過的顏色,等於完成一件以前沒做過的事,發現原來我還可以這樣做。
Q:某種程度你是在取悅你自己。
A:粵語的不要看清自己會說不要睇死自己,覺得粵語說得很好,把自己看輕,就是把自己看死了。其實不管是在香港,或這次來台灣,我發現很多人會把未來看得很悲觀,很絕望,荷蘭的年輕人也是一樣,覺得一切都已經注定了,無能為力了,沒有辦法去改變 ,我是非常明白年輕人為什麼會這樣想。但是作為我,作為周耀輝,我帶著這62年的生存的背景,如果還這樣想,我會覺得這個是很慘的一件事。因為不想讓每一個人覺得一切已經注定,所以我是在努力啊,不管是自己的外表啊,包括創作啊,包括我現在和藝術家學習和AI合作的項目,我並沒有那樣恐懼。
Q:所以62歲的周耀輝最怕什麼?
A:健康。我的身體狀況還不錯,但你身邊很多同輩身體都出了狀況,有些甚至已經離開了,這就是我擔心的,但老化是必然會出現的,所以就是好好做好今天的事,過好今天。
Q:你是一個悲觀的人嗎?
A:大學的時候讀D.H.Lawrence《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小說的第一句說我們本來就生活在一個悲劇世界裡頭,所以我們更不能用一種悲劇的態度去過它。世界明明不好,所以我們更要好好過。
Q:這是這本書我覺得最有趣的地方,明明是悲觀的事,但你卻可以笑著講所有的遭遇。
A:如果真的是因為你真的是非常樂觀的話,那會過於天真,那太像是閉著眼睛過日子,到底可以過多久?我這樣說不是詛咒,繼續閉著眼睛,可以假裝甚麼都不知道,甚麼都不害怕了,但現實是你閉著眼睛走在馬路上,很快就會一部車子開過來,現實就是這樣。
更新時間|2024.03.18 13:52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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